他來極北鎮确實為采花,但比花非彼花,并非小白口中的白嫖。
雪絨花乃極北部落女子珍養之花,千金難得,隻贈緣人。大白隻要見門口垂綠皮燈的屋宅,便進去讨花。他若直接說為雪絨花而來,着實沒禮貌、傷姑娘自尊,估計會被姑娘們舉着掃帚轟出去,他隻能以花言巧語逗得女子們開心,臨走前又以身負隐疾,斷了女子們的念想,最終得一盆雪絨花,再馬不停蹄趕場下一家……
一陣清脆鈴聲入耳,盤坐客棧内的初欲雪驟然掀睫,她推窗望去,載着幾隻鐵籠的馬車駛過窗下街道,籠内蜷縮幾隻方化形不久的小獸,有貓有鹿還有一隻花豹子,耳朵尾巴還不會收。
車頭盤坐一位雙鬓染紅,瞎了一隻眼的白袍老道,趕車的是個一臉麻子的小道童。老道手上的鎏金雙子搖鈴,随車身搖晃而晃動,初欲雪瞳孔聚縮,眼睛似黏在金鈴上,幼時一幀幀不好的記憶打眼前漸次飄過……
白芸道士壓着幾隻方馴化好的小獸往雪堡趕去,他以馴獸賣獸為營生,将出生不久的靈獸馴得服服帖帖,再賣去喜豢養靈獸的人家從而換銀子。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靈獸極難馴化征服,全憑他手中的雙子搖鈴。老道給靈獸服下一種蠱蟲,雙子鈴一搖,中蠱人則承蠱蟲啃骨噬肉之痛,再是兇悍的靈獸亦被馴服得乖巧聽話。
莫說幼獸,即便是成年猛獸亦受不住蠱噬之痛,幼時的初欲雪曾見一頭為救獅崽不慎落入道士手裡的雄獅,兇悍雄獅被折磨得自爆内丹而亡。
馬車駛過挂滿紅紅綠綠燈籠的長街,因持續三日走花節,路邊食肆未打烊,全天營生。趕車的麻臉道童被路邊擺的鮮香的魚湯魚餅子吸引,一雙眸子流連忘返。
阖眼盤坐車首的老道,似長了天眼似得,“待會賣掉這兩籠小獸,給你飽餐一頓。”
麻臉道童聽後,連聲朝師父躬首道謝。他已好久未食上一頓飽餐。
雪堡内住着極北部落權貴氏族,有人想養幾隻靈獸玩,出價不菲,便輾轉聯絡上專販靈獸的白芸道長。
近些年,四大仙門追得緊,白芸老道好些日子不敢外出販獸,他肆意捕捉靈獸,暗中馴化賣錢,于正道眼中極為下作不恥,若落在正道仙門手裡,怕是沒好果子吃。
極北屬偏遠寒地,來此地的多半是商販,極少仙修來此,再有極北的買家出價不低,老道盤算下來,決意冒一次風險。
晶瑩剔透的雪堡近在眼前,麻臉小童欲揚鞭抽馬、加快進程。倏然一股飓風卷起地上還未化去的雪花,朝馬車揚去,直吹得人睜不開眼,馬匹受驚,撒開蹄子瘋跑,老道竟一時控制不住,直到一片空曠無人的雪地上,受驚的馬匹方漸漸停下。
一對師徒抖落滿頭滿身的雪花,查看籠内小獸,好在并無缺失,隻是受了些驚,瑟瑟發抖抱成一團,道士咒罵聲中,一抹赤影閃現于馬車前。
是個身披紅氅的少女,毛絨絨的白狐領,襯得她肌膚瑩潤,眉眼清麗脫俗,毫無贅飾的青絲垂至腳踝,幾乎要掃到腳下的雪。
莫名來的風雪,以及少女身上散出的清冷殺氣,讓白芸老道心頭一悸,直覺不妙。
“你乃何人,為何阻我上路。”
初欲雪一步步逼近馬車,頭頂似氤着一團鉛雲,随她身影移動,簌簌雪花飄落,少女清淡的聲調裡透着恨戾,“我并非阻你上路,而是來親手送你們上路。”
—
翌日晨,極北鎮又飄起雪,街道屋宅的雪還未融去,又披上新缟。打雪仗的小童兒歡呼跑過,踩得腳下的雪吱吱響。大白抱着四盆雪絨花,避開亂跑的孩童返歸客棧,客房内空空,不見少女身影。
果然不辭而别。
大白有些失落。
半敞的窗外傳來嘈雜聲,大白放了雪絨花下樓,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着趕往同一方向,他随人群趕至鎮口牌樓。
冰磚砌的丈高牌樓上,以鎖鍊吊挂兩具屍身,一大一小,衣衫褴褛,自鮮血浸透的殘衣可辨出乃兩位道士。
倆道士滿身滿臉的抓傷,尤其老道,本就瞎了一隻眼,另一隻眼珠亦被活生生扣掉,雙足被砍斷,身上除了抓痕外還有無數撕傷咬傷,有些深可見骨,似被野獸活生生啃噬撕扯而亡,凄慘不忍直視。
傷口滴血凝冰,鎮口牌樓下的雪被染紅一大片,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有膽小的捂上眼睛。
“多大的仇啊,如此虐殺。”
“是啊,觀傷口,顯然不止兇獸所為,似是人與獸合力,虐殺至死。”
“連道童都不放過,殘暴,過于殘暴……”
大白于人群中尋到小白,她穿着他贈的赤緞狐領大氅,微微仰頭注視牌樓上的吊屍,一雙眉眼清清淡淡,仿似再看波瀾不驚的天穹。
大白擠過人群,拍了下對方的肩。
初欲雪聞到大白愈發逼近的氣息,曉得是他,未曾躲掉落在她肩頭的那隻手。
她回身。
大白露齒一笑,“你在這啊,如此血腥場面,你一個小姑娘不怕麼。”
初欲雪冷着一張臉,照例不回答。
大白尴尬一笑,摸了下鼻脊道:“以為你走了呢,見屋裡沒人,我這個心,空落落的。”
“我要走了,再見。”初欲雪毫無情緒的聲音說完,提步穿過人群,路過牌樓下的雪污,踩出一個個血腳印。
大白追上前,操着送親閨女出遠門的老父親的心,念叨:“如此急着要去作甚,你身子還未好,嬌嬌弱弱一小姑娘獨自上路,委實讓人不放心,哎,你又沒銀子,要不我送你些銀子吧,方便路上用。”
初欲雪停步,認認真真盯着對方看,像要将對方的模樣刻入腦海一般,備受冷落的大白瞬息受寵若驚,隻聽少女輕輕嗯了一聲,與人擦肩而過,一步步遠離極北鎮。
……
終究萍水相逢,留不住人。大白正正有些歪斜的雜毛大氅,望着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喃喃着,“到底要急着做什麼去。”
前頭的初欲雪,腳步未停,輕聲呵出一口白氣,“殺人。”
直到再瞧不見少女的背影,大白轉身欲回客棧,提步的瞬間感覺身子發輕,低頭朝腰側一瞅。
“咦,我那麼大一隻錢袋子何時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