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壁前金銅燭架上,燭火微晃,火影隐去初欲雪半張臉,無甚起伏的語調,“死了,不得好死。”
極北鎮巧遇白芸道士師徒壓着一車靈獸,自她投宿的客棧窗下駛過,她倏覺老天開了眼。
近三百年了,妖道本性難改,仍以馴化買賣靈崽為生,那小道童常偷食師父的丹藥,怕是丹丸吃多了個頭一寸未長,她以風雪驚馬劫車,那對惡師徒已認不得她,她幼時連個名字都沒有,即便她直接說出她乃當年被師徒二人囚禁虐待的靈貓,然,這些年道士捕獲馴化的靈獸不計其數,或許道士都不記得她是哪隻貓。
初欲雪隻是擊傷師徒兩人心脈,削了道士搖鈴的手,然後放出囚籠内幾隻小獸,邪道師徒心狠手辣,想來小獸落入兩人手中沒少受苦,解了束縛重獲自由的小獸,朝着師徒倆一哄而上……最終師徒二人的殘屍被她吊在極北鎮的牌樓上。
阿九見陷入沉思的姐姐,眉梢眼底掠過一絲痛快,想來是大仇得報。
他欲給貓丫頭騙子報仇是真的,方才見鏡内小貓童被殘暴虐待種種,他心裡升起強烈殺意,恨不得鑽入鏡裡,親手将兩個妖道剝皮抽筋大卸八塊碎屍萬段。
“後來姐姐如何逃離那妖道之手?”阿九好奇問道。
後來……後來初欲雪又逃了幾次,有時逃得離妖道所居的荒觀近些,有時遠些,但最終難逃被捉回去的宿命。
她體内被道士種下南越雙子蠱,母蠱在道士手中,無論她逃到哪兒,子蠱受母蠱所召,總能洩露行蹤,每每被捉回,便是一頓殘暴懲罰,禁食是輕的。
受自由召喚,即便會被打得傷痕累累體無完膚,她仍舊不停的逃。
可若不逃,被馴化賣掉後,也不得安生,不過自一個地獄跌入另一個地獄。
妖道的靈獸多半賣去不善之人手裡,為奴為仆,為享樂的玩具,曾與她一道被關押的小鹿,被賣出不久便死了,剛好她随道士路過買家宅院門口,小鹿衣不蔽體被擡出來,滿身咬痕掐痕鞭痕,肚腹鼓成球,不知遭受何種虐待至死。
為了不赴小鹿後塵,她桀骜難馴,一次次逃跑,抓回來被打總比死好,道士不會打死她,還要賣錢。
“又一次,我逃了,逃得最遠,逃到一座山裡去。”初欲雪吸一口鼻尖涼氣,靜靜對阿九說。
她又渴又累,發現林木中隐着一棟草舍,房舍簡陋,檐下懸着獸皮與風幹的肉腸,外牆上挂着弓弩鐮刀,似是獵戶居所。
屋前有條淺溪,她喉嚨幹渴,彎身鞠水喝,倏覺心口陣痛,是母蠱在召喚子蠱,這痛楚随道士的趨近會愈發強烈,她終會被道士找到,捉回去鎖起來,然後承受暴虐毒打,或蠱蟲鑽心蝕骨之痛。
許是兩天兩夜未阖眼,乏累緻極,天亦暗下來,日冕拖着最後一抹光亮隐下山,昏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山脈大地,湮于林梢屋角,她想到即将承受之痛,想到小鹿的屍體,一顆心随沉下的夕陽而去,整個世界仿佛陷入永夜,她走不出的暗黑永夜。
那一刻,她崩潰了,求生欲再痛苦的反複磋磨之下分崩離析,她靠近茅屋,取下懸在外牆的鐮刀,将鋒利刀尖抵至心口。
不懼黑暗,隻怕黑暗盡頭仍是黑暗,反反複複永無止境。
唯有死,方可解脫。
她阖上眼,鐮刀尖插入心口的一瞬,一道軟糯糯的小奶音于黑暗中響起。
“姐姐……發。”
她睜開滿是淚痕的眼,稀薄的月光下,一個軟乎乎的幼童自一蓬亂草間搖晃站起,蹒跚朝她走來,近了方看清幼童手裡握着一朵小野花。
自殺過程被打斷,冷靜下來的她失去再次自殺的勇氣,手中鐮刀丢了,她擦擦眼淚,牽起幼童走向茅屋。
山裡夜間野獸多,茅屋未有圍牆栅欄與外阻隔,幼兒一人在外危險,破舊的木門阖着,推開門,屋内隻燃一盞豆燈。
微弱燈燭下,地上橫躺兩具滿身血迹咬痕的成人屍身,一男一女,屍身旁是一頭肚腹插着鐮刀,奄奄一息的瘦狼。
門阖着,窗卻殘破,想來是餓狼自窗口撲進屋,獵戶夫妻與狼搏鬥間死去。
她的衣角恰好擋住幼童的臉,幼童還未瞧見屋内景象之前,她一手捂着幼童的眼,一手抱起幼童走到溪邊。
幼童方學會走路,父母便雙亡,叫這幼兒如何活。
而她,命數不比幼童好到哪兒去,天徹底暗下來,深山裡靜得可怕,這個世界似乎隻剩她與幼童,她越想越絕望,眼淚不自覺滑落,幼兒舉起手中花,“阿姐,不哭,給你……發。”
她緩緩接過平平無奇小野花,走去溪邊捉了一條小魚給幼童玩耍,趁幼童玩魚,進屋拖出兩具屍身,就近掘坑,将一對夫妻葬了。
返回溪邊,小童玩魚玩濕了袖子,她替人挽袖口,發現内袖裡繡着個衡字。
“阿衡。”她輕聲喚他。
雲層移開,明月清輝傾灑下來,幼童仰頭,純澈的瞳眸裡滿是碎碎的光。
難得再鬼哭嶺下着雨的深夜,姐姐與他講叙往事,阿九聽得認真,見姐姐默然,他好奇心十足地問:“然後呢,阿衡後來如何,妖道有沒有尋到姐姐。”
初欲雪搖頭,“阿衡跟了我,妖道沒尋到我,是我主動找上他。”
阿九聽得不解。
神情一貫淡漠的初欲雪,面露柔軟傾慕之色,“我再不怕道士師徒,我遇見了我的神明。”
神明?
“這世上,還存在神明?”阿九喃喃質疑道。
顯然,初欲雪不願再多說,她自太虛鏡裡瞧見兒時的至暗記憶,情緒難免被牽動才說了如此多。
她拾起妝台上的銅鏡,“三日後,乃玉中仙的納吉日,你将這面鏡子當做賀禮,送至三千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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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鬼市之主墨公子擱了手中鏡子,彈指間化去鏡中影像。
太虛鏡乃雙鏡,其中一面在新妖王手中,新妖王隻知太虛可照見人心底不願觸及的回憶,卻不知他手中這面鏡子可連通另一面,貓妖幼時遭遇,被墨公子自太虛雙鏡中探得一清二楚。
這些年闖入洄霧沼澤的倒是有幾個,卻被蓮花塢前的靈盾所阻,極少有人能破開他的結界。他不過外出幾日,竟有人趁他不在,輕易盜走蓮花塢的流光扇,墨公子對盜賊的身份頗好奇,于是讓花娘子混入妖族,借機獻出太虛鏡以探究竟,原是隻身世坎坷,兒時曾遭虐囚的小野貓。
金絲猴跳上墨公子的肩,喳喳叫喚幾句。
“什麼,你說那小賊長得好看?”墨公子随手抓起碟内一顆蓮子喂給猴子,“你這猴子單身久了,看誰都眉清目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