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心有所向，再從韓非師兄嘴裡得知秦國王太子果真得了神女眷顧後，李斯便顧不得再同韓非說些閑話，在燭火的照耀下重新刻下他心中所想。

韓非原本是打算回避一番的，畢竟這是李斯明日要呈給王太子嬴政的竹簡，但他隻是那麼随意一瞥，卻看到了李斯刻下的第一句話。

“韓積弱已久，韓王昏聩，朝堂無一有識之士。若統一六國，則先攻韓國……”

李斯感受到身側投下的一片陰影，頭也不擡道：“師兄，你擋着我的光了。”

“那你呢？”韓非十分驚訝自己此刻還能繼續保持冷靜，“你如今所寫，難道沒有擋到韓國的光嗎？”

李斯十分驚訝地擡頭，道：“師兄便是那韓國唯一有識之士，如今連師兄都已入秦，韓國命數已盡，亡國破家不可避免，事有必然。”

韓非深吸一口氣，平複下自己心底因為李斯這番話而沸騰的情緒，“事在人為。”

李斯放下手中竹簡，挑了挑眉毛，“事在人為？師兄說的可是移禍大邦、肥周退秦、治水疲秦？還是之前剛剛發生的韓國刺客刺殺秦國王太子一事？”

李斯每說一件事，韓非那顆火熱的心便要往下沉一刻。一般國君隻要做其中一件事便能被後世之人嘲弄許久，但這樣贻笑大方的事情，現在的韓王已經做了三件。

不，現在已經是四件了。如果不出意外，待日後王太子成為了秦國的大王，待他真的統一了六國，那第四件事，也就是剛剛發生的韓國刺客刺殺王太子之事便要遺臭萬年了。

讓韓非自己想想若是那刺客真的傷到了嬴政，他都有些無法接受，更何況是那秦國之人？

“師兄，”李斯看着韓非魂不守舍的表情，頓了頓，卻是沒有産生什麼仁慈之心，十分直接，“如今你我一同前往秦國效力，便要忘了故國之事，一心隻為秦國效力才是。”

韓非一怔，低頭看向李斯。李斯也擡頭直勾勾的盯着韓非，聲音冷漠如冬日淩淩寒風。

“師兄，自古以來這三心二意之人就沒什麼好下場。”

韓非嗤笑一聲，十分認真地盯着李斯的眼睛，“公孫鞅便有好下場？”

“若為變法而死，”李斯站了起來，少年意氣風發，不見一絲畏懼之意，“便是做那公孫鞅又如何？”

韓非心中觸動，但卻沒有說話，兩人互相盯着對方，大帳内異常安靜。

良久，韓非轉身離開，快要走出大帳時才讓這夜間的清風給李斯送來一句話。

“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拜見王太子。”

李斯起身一拜，“多謝師兄。”

韓非沒有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大帳中。

李斯重新坐下，寫完韓國之後便開始寫楚國。

在李斯眼裡，楚王甚至比韓王還要更令人不恥。雖然韓王愚蠢至極卻毫無所覺，所做之事也都讓自己的國家變得更糟糕，但他好歹有心改變，好歹是行動起來了。

可楚王呢？無所作為，目光短淺，從來隻顧得眼下的利益。唯一覺得楚王很好的，便隻有那些楚國貴族了。

畢竟一個無所作為的國君，楚國貴族不僅能得到錢，權利也能被他們牢牢把住，腦子清醒的都巴不得楚王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上呢。

畢竟這樣一來，金錢和權力都是他們的，而這口黑黢黢的大鍋卻是屬于楚王的。就算是他這将楚國上下看得清楚的人都覺得楚王國君……

算了，不想了，他為什麼要為楚王謀不平？身為國君，心裡卻隻想着紙醉金迷、驕奢□□，要不是有那些貴族幫他籠絡民心，估計早就坐不穩這個位置了。

如此想來他們還當真是絕配，隻是苦了他李斯，想要一展抱負還要遠赴秦國。

至于其他國家——魏國早在長安之戰時便被秦國打得不敢露頭，燕齊兩國偏安一隅，趙國國昏庸無道，李斯想要一展抱負壓根沒有更好的選擇。

秦國，隻有秦國。

一統六國，青史流芳。

但話說回來，為什麼師兄他總覺得韓國還有的救？就因為師兄也是韓國貴族？

是了，肯定是這個原因。這些貴族就是跟他這種人不一樣，若不是他和韓非一同拜師荀子門下，想必韓非他早就要拿起手中利刃同他這個大膽妄為之人一決高下了。

……

翌日，李斯很早便，不，事實上，李斯隻來得及睡了一個時辰便匆匆起身，生怕錯過什麼。

雖然他知道自己的師兄不是那樣的人，但以己度人——萬一呢？

所以李斯早早起身收拾一番出了大帳，心裡想着若是師兄不幫他，他便主動求見秦國王太子。

他相信，若是王太子看過他刻下的竹簡，一定能……

“正要去找你，”韓非在李斯面前站定，打斷了後者的思緒，“走吧。”

李斯深吸一口氣，看着韓非的背影，心情複雜。

讓他心情更複雜的是，在為王太子嬴政引薦自己時，韓非稱他是“王佐之才”。

嬴政問聲看向李斯，李斯連忙上前行禮，“斯，見過王太子。”

“起來吧，”嬴政笑着擡了下手，“你可有竹簡要呈上來？”

李斯将竹簡呈上，靜靜地注視着嬴政，想要趁着嬴政在看竹簡時實時講解，但嬴政擡手将竹簡放到了一旁并未立即打開一觀。

“斥候剛才來報，蒙骜将軍所率秦軍午時便能與我們彙合。相國同孤商量，今日便先不出發，就在這裡等大軍到來。”

嬴政擡頭看向李斯輕聲：“看來孤運氣不好，眼下無法同你促膝長談了。”

李斯連道不敢，雖然心中苦澀，但也知道自己沒趕上好時候，低頭應是，心中暗自祈禱嬴政能早日看完他所呈竹簡。

兩人退出了王太子所在大帳，李斯第一時間拜謝韓非的引薦，但韓非卻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師兄？”李斯有些疑惑地擰了擰眉，垂眸回憶了一番剛剛的對話，“師兄之前莫不是以為秦國大軍并不是真的要踏平韓國？”

韓非回頭看向李斯，搖頭。

“我知道。”

“那師兄為何一直這幅表情？”

韓非沉默，久到李斯覺得他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韓非開口了，“秦國，果真，令人驚訝。”

“師兄這是想通了？”

韓非搖頭，“我隻是在想為何六國征伐不斷，為何不能……”

“等秦國統一六國之後就不會征伐不斷了，”看在師兄實在是個好人的份上，李斯決定溫柔一點，“師兄不要太天真了，我早就說了，韓國命數已盡，即使沒有秦國，遲早也會自取滅亡。”

“韓王所做愚蠢之事數不勝數，如今你也離開了韓國，他更沒有人攔着，說不定哪天喝多了便又要來上一出肥周退秦之事。”

肥周退秦，簡單來說就是韓王和他倚重的臣子腦門一拍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将自家陽城和負黍兩座城池獻給周王室，希望周赫王這個天下共主能号召六國一起讨伐秦國。

秦國萬萬沒想到自己躺着躺着都有人送東西，攻入周王都城，聽周赫王說這是小天才韓王的主意便又順便修理了一下韓國。

于是乎，韓國出錢出力“幫”秦國滅了已經傳承了八百年曆史的周王室，也就是東周。

而上一個被韓王幫助的趙國也是損失慘重，他的移禍大邦成功助力秦國拿下趙國四十萬大軍。

但問題是，韓國他自己也沒讨到什麼好處，這兩件事過後，韓國的主力大軍直接被秦國全殲了——要是嬴政這次帶的人再多點，恐怕真的能直接将韓國滅國。

韓國都城的人逃跑速度也完全練出來了，士兵能一舉拿下都城讓嬴政直接進入韓國大殿，也是多虧了前兩次韓王的“傾囊相助”。

不過剛說完這話，李斯就後悔了，“不，我不應該這麼說。我如今可是秦國之人，韓王還是再來一次肥周退秦之事吧。”

韓非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那你放心，肯定能等到。”

“師兄惱羞成怒了？”

“我為何要生氣？”韓非揚了揚眉毛，“畢竟你說得是實話。哦對了，忘記跟你說了，在見到王太子之前，王太子就已經知曉我是有識之士了。”

“五年之約知道嗎？”

“王太子擔心我的安危還特意安排了一隊士兵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