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太客氣了,這都是我們這些人的分内之事而已。”
“不用拒絕。”我将錢袋放進男人的手心,“在海上勞累這麼久,之後得去酒館好好點兩杯火水驅驅寒才對。”
“感謝大人,感謝大人。”男人臉上的笑容擠出了皺紋,“早就聽說大人您平易近人,最是好相處的一位,如今一見果真如此。我能有幸為您做一次事,也算是積善積德了。”
積善積德……
真有“功德”這種東西的話,光是看一眼那些實驗素體恐怕就要被倒扣一百年的功德,哪裡有德還能積。
“都是為了【博士】大人而已。”
我無意再聽男人的碎語,果斷地轉移了話題。
“時間緊迫,貨物呢?我需要驗過一遍。”
“當然,當然,這都是正常的流程,我曉得的。貨物都在前面,我來為您帶路。隻不過,有件事,還需要您先了解一下。”
“什麼事?”
男人壓低聲線,顯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這一批的貨物,性子烈得很,有幾個不服管教的,在船上鬧事起哄,我們一負責投喂食物的船員還被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貨物打了一頓,手臂骨折了,現在還沒好呢。”
我睨了男人一眼。
“貨物不是關在籠子裡面的嗎?這要怎麼打傷船員?”
“哎喲,這……”男人臉上的神色變得心虛。
我在太多人身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也不止一次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見得太多,反而有些麻木了,隻剩下“又是這樣”的煩躁。
男人試圖辯解:“窮鄉僻壤來的刁民,須彌沙漠那群人,您也是知道的,沒受過教育的蠻子,野蠻粗魯……”
“好了。”我打斷他的話。
“如果隻是提醒我小心的話,我知道了,感謝你的提醒。”
從口袋裡再拿出一份與之前重量相當的摩拉袋扔給男人,看着男人谄笑着飛速揣進懷裡,難得地感覺到有些頭痛。
“貨艙就在前面是吧?”
“是的,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從口袋裡拿出邪眼,看見男人的神色變得恐懼之後才繼續:“接下來的,由實驗室接手,帶着你的船員離遠一點,我不希望看見有人出現在附近妨礙公務。”
男子讪讪退下。
我懶得再管這人,給身邊的人遞了一個眼神讓他清空無關人員後,我轉身踏上鐵闆,朝着貨艙的方向走去。
說是貨艙,便真的是由商船轉載貨物的艙段改造而成的,空間足夠,隻是沒有照明設施,足夠的頂高能夠支持卸貨時更加方便,以及在貨物過多的時候,累加擺放。
雖然為了運輸這些活的貨物,貨艙内有安裝空氣循環裝置,但人數過多,加上吃喝拉撒一應事務都要在牢籠中完成,艙内的氣味絕不可能好聞。
這種事情實在是家常便飯。
在成為實驗體的之後,人與牲畜的區分被無限壓縮,趨近于零。
我打開手裡的燈光,慘白的燈束照進貨艙裡,打亮了緊密的鐵籠,欄杆的陰影落在牆面,交錯咬合,像一隻黑漆漆的巨獸張開嘴。
我聽到一兩聲虛弱的哭聲,來自年齡不大的少年少女,燈光掃射過去,便看到瘦弱顫抖的身形蜷縮着。
那一雙雙含着恐懼的眼睛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忍不住閉了閉眼。
大腦嗡鳴着。
盡管隻是剛才那潦草的一眼,也足夠讓我看清貨艙内的整體狀況。
四五個孩子被關押在一個籠子裡,整個貨艙内,緊密擺放着數十個鐵籠,隻留下中間狹窄的一條道用于穿行。
他們大都衣衫褴褛,貨艙内溫度很低,這些孩子便凍得嘴唇都是白的,隻能互相摟抱來取暖。
更過分的是,我在其中一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青紫的疤痕,看嚴重程度,要麼不止一次,要麼,傷得很深且是在最近被傷到的。
我揉了揉抽動的眉心,心中不免多了幾絲怒氣。
“把船上所有的人抓起來交給拷問的人。實驗體被如此虐待,誰來向【博士】大人擔責?給我務必找出主犯!”
“是!”
不多久,外面傳來一陣騷動,一聲聲“你憑什麼抓我”之類的呼喊傳來,聲音嘈雜,夾雜着哭喊。
我看到這些被關住的的孩童顫抖更甚。
“取一些毛絨被覆蓋在鐵籠表面,然後再進行轉運。通知實驗室準備好足夠的人手對所有實驗體進行檢查。”
我不清楚現在的補償措施到底還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從須彌走水路到達至冬動辄半個多月的時間,這些孩童經受了這麼久的虐待,恐怕很多人早已是奄奄一息了。
看着覆蓋上白色絨被的籠子被一個個推出,然後轉移到運輸車輛上,我站在雪地裡,莫名感覺身體發冷。
明明考慮到天氣漸冷,早上出門的時候專門穿了最厚的衣服……
經過身邊的一輛車,上面的絨被被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扯開,一雙紫色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我。
“瘋子!你們這群抓活人做實驗的瘋子!竟然敢用‘治病’來騙我們!你們都是些沒有良心的瘋子,混蛋!”
如同瀕死的兔子一樣,她的聲音嘶啞,大概是因為缺水,隻能勉強聽出是個女孩。那雙暗沉沉的眼睛撕咬着我,恨不得咬開我的喉管一般。
“把手收回去!”押送的士兵低吼着,槍托在那隻傷痕累累的手上砸了一下,隻是一下,那隻手便泛起青紫的於痕,可見用力不小。
但即使如此,女孩也沒有松開的意思。
“放開我!”她說。
“嘿,你這不識時務的家夥……”士兵作勢還準備去打。
“夠了,忘記我之前說過的話了嗎?實驗體不是拿來供你洩憤的工具。”我出聲,看到士兵悻悻收回手,才将視線轉回到女孩身上。
女孩有着一頭綠色的卷發,因為多日未曾打理而顯得淩亂。
她的身上纏繞着毫無章法的繃帶,但未被遮掩的地方,能夠看出些許黑色的,鱗片狀的瘡痂。
這樣的痂痕……
實在是過于眼熟了。
我想起這群人的故鄉。
是須彌。
數百年之前的記憶如同洪流一般襲來,我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如同隔了一層毛玻璃。
“你叫什麼名字?”
“……柯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