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佐給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拿起他放在井口上的書,帶他去往最近的一間屋子裡,“虧您在這種地方也能看進去書。”
“我習慣了。”對方如此回答。
他們來到了姜雨的房間,屋子裡的物品排放整理,窗台旁擺放着幾盆植物和稀奇古怪的小物件。這裡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幹淨、整潔,和一牆之隔的後院裡迷亂的景象有着天差地别。
姜雨打開了鑲着毛玻璃的窗,讓陽光更直接地照進來,有些光粒撒在他金色的發上,将他的面龐襯得更加白皙。他的樣貌看上去十分的稚嫩,隻看外表的話,會覺得他隻有十四五歲左右,然而,他今年已經二十歲了。
那些舊日的創傷摧毀了他的身體,讓它的一部分停止了生長。他胸口有一道又長又醜陋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脖子,像有人一度拿砍刀切開了他的身體。姜雨經常戴着圍巾,就是為了遮掩脖頸上觸目驚心的傷痕。
聞人佐在五年前的慘劇上将他救了下來,而後,抹去了他依然活着的所有證據,将他送進了這絕對安全的地方,以防刺客聯盟對姜家後人的進一步殘害。
雖然妓院不能給姜雨提供多麼正規的生長環境,但是,這總比外界處處危機要好多了。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就連臭水溝都顯得那麼安适。
聞人佐時不時來探望他,确保他在這裡的生活無虞,有時候,他會給他帶些吃的用的過來,但是,因為這次來得匆忙,自己什麼也沒拿。
得到了閩派刺客有了行動的消息,加之宴會上發生了投毒事件,讓聞人佐有些擔心姜雨的安危,于是他來了,沒有什麼更多的理由。
姜雨将書放在床頭上,給聞人佐搬來一張柔軟的、帶着毛皮靠墊的凳子,他在自己的床鋪上坐下,盯着聞人佐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道:“佐叔,你不能再讓哥這樣下去了。”
聞人佐理了理自己粗硬的鬓發,掩蓋住臉上的淤腫,“這次是我的不對。”
“那也不是他這麼對你的理由。”姜雨如是說,他往床頭上一靠,雙手抱在身前,“爸在的時候,他就喜歡打人,我們都被他揍過。本以為,他當上了攝文王就能收斂點,卻沒想到變本加厲了。”
聞人佐想了想,道:“他不怎麼打人,性格已經比以前溫和許多了。”
“是,他隻是盯着你打,佐叔。”姜雨說道。
“别那麼叫我,亂輩分了。”聞人佐提醒。
“你是爸的兄弟,哥也應該叫你一聲叔。”姜雨道,
“和先王稱兄道弟,那隻是小時候他跟我開玩笑,不能算數。何況,陛下年紀比我大,這麼叫豈不是亂套了。”聞人佐耐心地說。面對姜雨,他總覺得自己可能是把他當成了一個需要諄諄誘導的孩子,盡管這個孩子已經二十歲了。
“我不管,等哪天我能出去了,我就在他面前叫你叔,他得知道應該對你放尊重點。”
聞人佐一笑,搖搖頭,沒說什麼。
姜雨噗通一聲倒在自己的床上,半晌,他複又坐起來,到櫃子上取了兩個杯子,又從床下掏出一個泥瓦罐,打開塞子,一股清甜酒味傳了出來,讓人想到一種冰釀的佳肴。姜雨給兩個杯子斟上了酒,道,“别跟姐姐們說啊,她們不讓我喝酒。”
“我也不讓您喝酒。”聞人佐沒什麼威懾力地提醒他。
“你管不着我。”姜雨笑嘻嘻地說,他把酒杯遞過去,然而動作一滞,“呃,你身上有傷,能喝吧?”
聞人佐接了過來,“沒什麼不能的。”
姜雨和他碰杯,一杯下肚,年輕人盯着空酒杯,似乎肚子裡有的話。良久,他用那與稚嫩外表十分矛盾的沉着聲線說道:“佐叔,雖然妓院裡的姐姐們很好,但我還是想離開這裡。”
聞人佐何嘗不能理解姜雨的心情,一直被困在這一畝三分地之中,看不到外界的風景,隻能通過别人的三五閑談了解外面的事情,長時間下去,是個人都會感覺到壓抑,“當年行刺的閩派還未被清除,在完全消滅他們之前,殿下還是留在這裡為好。”
“你不要給自己這麼大壓力。”姜雨說,那張稚嫩的臉上露出成熟凝重的表情,聞人佐仿佛能夠在他身上看見那個白發蒼蒼、仁慈博愛的先王的影子,“不是說一定要你找到當年的兇手,五年過去,你已經出兵剿滅了刺客聯盟,他們的老家已經被你粉碎,閩派也支離破碎,成不了什麼氣候。”
聞人佐道:“……您很想離開這裡嗎?”
姜雨沉默了片刻,說道:“想。”
聞人佐低下頭去,猛地灌了一口酒。就像自己的孩子提出了一個真摯的渴望,他作為能夠實現他願望的人,此刻,比所有的人都要糾結。一面是姜雨的安危,一面是他内心的渴望。聞人佐僅僅隻有一個孩子,卻已經體會到了為一個家庭中年輕生命操忙的苦累。
“那這樣的話……”聞人佐斟酌着言辭,“等解決了手頭上的事,我會和陛下說您的事,将您恭迎回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