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路程說長不長,他倒不擔心半路遇到危險。實話說,真被什麼絆住了腳步,才正合他心意……
原因卻有些難以啟齒。
除了催他上路,信上還赤裸裸地提到他“年紀也到了”,為此母後特在宮中備了幾個“姿容出挑、溫順聽話的”,沒說具體是什麼,但用膝蓋想想也能知道——看他早已過了挂果的年紀,授粉大業卻被仙魔大戰耽擱了許久,母後心裡着急呀,隻好向有可能的蜂蝶借一借力量了。
産生這種聯想,全是因為……在無量峰上,沒人管教的甯寰除了自己琢磨着練劍,閑下來的時候,興趣便隻剩種花養果,那些難以成活的名貴品種,照書上說的撚訣授粉、等老天開恩,實話說,還不如搬到野蜂谷裡放個幾日。
信一讀完,他便如燙手般急急燒去。雖是俗家弟子,要是這封信再被好事者張貼出去,那幫難對付的師兄弟還不知道要怎麼取笑他。
并非他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也并非他太過愛惜童男之身。
隻不過,他早已看透了這污糟的人世間,什麼山花海樹、赤日蒼穹;鐘鳴鼎食、膏粱錦繡;父慈子孝、師正徒行、夫唱婦随……雖說唾手可得,卻是滿目的荒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苦來哉?
什麼都不值得他投入多餘的感情。什麼都。
有頂尖暗衛保駕護航,這趟旅程安逸得令他感到無聊。
第二天傍晚,下起雨來,甯寰假稱不适,在旅店故意耽擱一日,又擔心母親心急傷身,天一亮便歎着氣上了路。
翠蓋珠纓下,他閑閑擡手,以一柄玉扇挑開珠簾,目送灰色信鴿飛出窗外。一雙杏眼微光粼粼,玄色雙瞳卻深不見底,似有煙波浩渺的冥河濃縮其中;被正午的日光激得微微一眯,又仿若雲開霧散、冥河中央奇石露頭,使得本來溫潤如玉的面貌為之一變。
聽得玉石相擊之聲,車夫回頭問道:“殿下,前方就到萬枝驿了,要去歇歇腳嗎?”
闊别已久的家鄉景色映入眼簾,甯寰整理一下外袍,把腰間藥壺藏至更深處,斂神道:“不必。全速前進,天黑前務必趕到。”
龍駒腳程飛快,黃昏未至,一行人便抵達了扶桑宮正門。
甯寰擡頭看向擦拭一新的匾額,吩咐諸随從:“你們先退下。”
暗衛們面面相觑。打頭那個正要說些什麼,甯寰打斷了他:“速去回禀父王母後,别讓他們等急了,本宮還要沐浴更衣,一刻鐘後便到。”
暗衛思忖着,殿下莫不是在仙門待了太久,早已不習慣讓人服侍了?
真相卻是,未待下車,他們的殿下便遠遠聽到前院傳來年輕女子的嬉笑聲,一時間後頸上涼風陣陣。
轟走了暗衛,甯寰深吸一口氣,繞到宮牆外,循着蟾蜍的歌聲,找準寝殿後院最矮的那堵牆,飛身翻入。
————
……但如果他今天回得來,計劃就得靈活調整了,千潤心裡想着。
邊陲之境湯虞國小國寡民,宮廷人員構成簡單,想找出“潛藏的變數”實非易事。對此,鏡仙給出過明确的指示:第一步,先讓甯寰失去一切。
那她放把火燒了國庫?
……不妥。太子返貧事小,百姓要拿什麼過活?
不然當着甯寰的面,勾掉旸羲王後的餘下的全部壽數?
也不妥,即便她隻剩一個月的壽命,此舉也當仔細斟酌。還是鏡仙說,驟然失去至親的确會讓人萎靡一陣子,但混沌世的凡人從一出生便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因而,親眼見證死亡,并不構成入魔的條件。
入局前未做好萬全準備就是如此麻煩。其實吧,她私底下還有一個更快的方法:一手刀劈暈了甯寰,把他丢進三昧真火裡煉上個七七四十九天,等他煙熏火燎、烏漆嘛黑地出來,不死也快瘋魔了——瘋魔也不失為入魔的一條捷徑嘛……
正在千潤反複推敲之時,不知怎地,前院有些嘈雜起來。
受害人……不,準魔尊這就回來了?
千潤頭皮一緊,伸長了脖子朝月門外看去——
摸摸自己的臉,又緊張地縮了回來。
原因有些離譜,咱們先把時間撥回三天前。
鏡仙看着那具剛煉化的肉身,提出了意見:“這還不夠,你得喬裝一下。”
“為什麼?”
“萬一混沌世中有人見過你的塑像,你這仙人身份豈不是藏不住了?”
一個連正經廟宇都沒有的無名小仙,哪來的塑像喲?怕是連張年畫都沒有吧!
可千潤當時累了,又為即将要去做一件無人理解的壞事而心虛不已,沒能想到這一點上來,便聽從了鏡仙的提議,由着他加深了膚色。
卻沒想到他下料這麼猛,近乎适得其反,她就是想藏,也很難不被人注意到。
所以,當甯寰第一眼見到千潤的臉時,僅用四個字來形容他的表情,那便是——
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