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寰笑了,眉眼彎彎,像切成片的鮮杏:“因為師弟們還有進步的餘地,而我已經大成,他們沒什麼可教我的了。”
盡吹牛皮吧。
見千潤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甯寰心情更好:“除個名罷了,怎麼都不比殺人嚴重。”
聽了這話還能放心才有鬼了……也罷,不關她的事,這種問題就交給負責管教甯寰的長輩來操心好了。
千潤又問:“你是不是讨厭那個陳和靖啊?”
甯寰理所當然地反問:“怎麼了?這種隻懂得鑽營的人,就和棟梁裡的蠹蟲一樣——不,和打從出生起就拼命鑽破栗殼、侵吞一整個果實的象鼻蟲一樣,誰看了不讨厭?”
可是千潤覺得,人各有命,他若不鑽營,哪裡換得來今日國王寶座旁的那個位置?
——為了扮好卧底,她自然要體會“上峰”的處境。眼下隻剩一個問題,然而相當棘手:先前甯寰陰晴不定時心思倒還好看透些,現在他一開朗起來,反而變得雲山霧罩了,“讨厭的人派來卧底監視”,千潤看不出他願不願意相信,就是信了,也不知能信幾成。
晚間,甯寰被三五故交邀去東市酒樓叙舊。千潤揣着一肚子的煩惱正要早早睡去,無憂無慮的無念卻又來邀她夜釣。
所謂夜釣,就是打着燈籠蹲在池塘邊釣魚,千潤是負責打燈籠的,尚需不斷晃動身子驅趕蚊蟲;而無念的一張俏臉上已經起了三個紅包,竟還能氣定神閑地穩坐釣魚台。
蟲鳴聲越來越喧嘩,待千潤累得神志不清了,無念放下釣竿,用見面以來最深沉的聲音問道:“你見着那個梧山聖女了嗎?”
千潤聳着眉頭醒醒瞌睡:“啊?沒有,她還在山上祈福。”
無念響亮地“嘁”了聲:“都是一類人,我還不知道她?裝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
千潤不知作何回應,無念眼珠一轉,又有了新主意:“那個玄鶴觀肯定有問題!上回我跟姬流焱爬山,走的是最陡的那條路,剛好沒通往玄鶴觀……不行,得想辦法再上一次虞山!”
她站起身,轉轉發酸的脖子,挽住千潤道:“好映雪,你最受寵,你去求他,中秋之後就是重陽節,人人都要登高望遠,到時候叫他帶我們去玄鶴觀——對,就說也是為了給娘娘祈福!”
千潤不動聲色地甩開她:“你為什麼老着想上虞山?”
無念一嘟嘴:“我?我呀,我這不是活得沒意思,走到哪裡都被忽視嗎?所以我想去吸一吸天地靈氣,再向那個梧山聖女讨教幾招,這樣就能把你的太子栓到我的褲腰帶上了,哇哈哈,怕了嗎!”
千潤嘗試理解她的胡說八道:“你很在乎太子殿下?”
“怎麼不在乎,醫者在乎病患,将軍在乎士兵,人之常情!”
“可是……”千潤本能地認為,柔弱不能自保的人應當主動遠離紛争,于是好心提醒道:“我倒覺得,殿下他都自顧不暇了,在自己的地盤上受了欺侮,想還手都要投鼠忌器;在外面吃了虧,回來隻能把氣撒到家中最沒地位的人身上……”
無念眼神一凜:“哦?說了這麼多,你是要跟我宣戰喽?”
“不是我跟你宣戰,是經常有人跟太子宣戰啊!”
一時情急,千潤把茶館的事一一與她說了,但還記得把自己的貢獻輕輕帶過,重點放在幾個師弟的不學無術和花拳繡腿上。
可無念是不容易被蒙混過去的,聽了這段講述,精神振奮起來,拍着她的肩贊歎道:“路見不平拔刀相救,你這不是趨利避害,而是任俠精神啊!”
千潤啞然。這可不行,她不要任俠,她要大公無私才對。
“……下次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怎麼的呢?你是不是怕被人說嘴?”無念這時早已把梧山聖女抛到了腦後,連聲鼓動千潤:“你别怕,過個幾十上百年人們就會發現,鋤強扶弱、劫貧濟富才是正道,不該像現在這樣不齒于人。”
“是、是嗎?可我還是覺得公正比較重要……”
“哎呀,你是不是鄉下來的?你都當上宮女了,想法不能再跟莊稼漢一樣啦!”無念隻顧着興奮,倒是誤打誤撞說中了她的身份變化,“在本來就不公正的世道裡講究公正,說來說去不還是不公正的幫兇嗎!”
千潤悚然——這話也、也好有道理!人世間的法則居然複雜如此,她的反思始終追不上道理的變化,來了幾天,腦袋都快混亂了。
無念一本正經地接着發散:“這個世道,要是發現前後左右都走不通,隻能向上、向下去求了,我想,這才是魔族發起戰争的原因吧!”
“哎哎,你小心說話!”千潤緊張地向上瞟瞟:“妄議天道,不怕被雷劈死?”
“什麼呀,我們妄議的不是魔道嗎!”無念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彎腰拾掇這一晚的“即時成果”,看看桶裡,手下一頓:“不想放生了,幹脆炖來當夜宵吧!反正是條老魚,咱們不吃,遲早也會老死在池塘裡。”
她喜氣洋洋地招呼千潤:“走吧映雪大俠,跟我去做一道水煮黑老魚!”
千潤可不敢擔了這名号。大俠都在忙着匡扶正義,而她卻在假扮卧底,還分身在好幾人的帳下……
在茶館樓上,沒人注意到那個紙片息言撲過來時,借勢把一粒透明珠子丢進了她的腰帶裡。剛才甯寰走後,千潤趁機研究了一下,捏破珠子,裡面存着的粉末便像螞蟻見了糖一樣聚集起來,在她手心組成一行小字:
中秋前夜,萬枝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