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生鮮的加入,火鍋暫時止住了沸騰,甯寰又往它的銅肚子裡填了幾段炭,耐心等到菊花湯滾得更厲害,才開始下一步的行動。
“映雪,你都不覺得奇怪嗎?”用那匕首攪完了一鍋菜,他的頭一件事便是把它往後一扔,“為了救出一個無關緊要的壞人,這群壞師弟不惜冒着生命危險下山到湯虞國來,半路上也沒被哪個魔族咬壞了臉,除了臉皮太厚一般獠牙啃不動,我想還有一個原因:他們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比你以為的要可怕得多!”
他筆直地豎起一根手指,沖着千潤的眉心戳戳點點,在這樣的場合下做出了勤儉持家的發言:“這麼好騙,下次上當就我再也不來救你了,今天先把這邊的事處理好,剩下的賬,回去再跟你慢慢算——夜深了,炭沒帶夠,得省着點用。”
怎麼,她在茶館打錯了人,挨了打的不來找她算賬,享受了袒護的卻要斤斤計較?
話語颠倒黑白,做作的姿态也是明晃晃的虛情假意,和着血的腥氣,現狀像分道揚镳的幾匹馬一樣拉扯着千潤的神經;兩道疼痛一個向上求一個向下求、直往胃裡翻湧;意識如快要燃盡的蠟燭般閃閃爍爍。
有那麼幾個瞬間,她暫時失去了五感,依然不幸看清楚了灰鴿子如何撲向息言殘缺不全的臉;接着是一陣眩暈,鴿子用破陣曲的節奏大力扇動翅膀,以保持身軀輕盈的懸停;又是一陣沉黑壓來,而後,鴿子脖頸發力,左右甩動。
發現她正像有火藥作用過的樓宇一樣坍塌着,甯寰向宮人們使個眼色,那麼,被壓在桌上的人又多了一個。
“為什麼要閉眼?”甯寰從斜上方入畫,眼神既好奇也笃定:“首先息言是紙片,臉上沒幾兩肉,用不了幾刀就結束了;其次,隻有被你親眼看着,這次的處刑才有意義,誰有罪,誰無罪,都交由你來解釋。”
押着千潤的宮人用手指撐開她的眼皮,甯寰則負責撞擊她意識裡的暮鼓晨鐘:“給我睜大眼睛瞧仔細了!”
眼睛的離場權被剝奪,聽力是下一個消失的。一陣鳴金聲後,灰色鴿子完成了撕扯,在菊花湯中濺起一朵環狀的水花。
千潤用盡全力發出最後的嘶吼:“住手!”
可她并不确定這個聲音有沒有傳到天道的耳朵裡。
“我不。”甯寰像個在書房搗亂弄灑了黑墨的小兒,稀松平常地一梗脖子,“你沒有資格勸别人不為自己報仇,況且我還沒取他性命,隻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已,夠講道理了吧?”
接下來聽到的話,千潤分不出是現實還是幻覺——
“至于你們說的‘合二為一’,那就更簡單了,不就是一鍋燴嗎?你猜最後吃到誰的肚子裡去了?”
甯寰用大拇指反指自己:“當然是我的肚子裡啦。”
千潤的意識被撕扯殆盡了。
心裡卻還剩下一個不受控制的狂笑聲,不知為何,那個聲音最後想說的是:“片個豬頭肉搞這麼大陣仗,你不會以為這樣就顯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吧?想當初我們在……山……夜不幹涸,乳臭未幹的小子,你才應該長長見識!”
她再也支撐不住,五感被誰揉作一團,投入了阿鼻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千潤在夢中見到了搖晃的山茶花叢。
有一道火從腳底直燒到心窩裡,滾滾的熱氣蒸透了喉嚨口,她不禁張開嘴呼告:“水……”
立馬有溫熱的酒釀浸潤下去,流速不急,可千潤咽得太慌,嗆了一下,清醒過來。
睜開眼,甯寰就坐在床頭,好像隻要扶桑宮的花房不起火,他就能一直保持表面上的波瀾不驚。不過現下的他出現了一絲異常,頭上始終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散出了一縷,就像樂師平時太過愛惜的琴、挂在牆上蒙塊好緞子,某天在睡夢中,忽地崩斷了一根弦——或許記錄着他傷人逃逸的慌張,也可能是忙着照顧千潤,連形象都顧不上了。
該從哪裡問起?很顯然,甯寰才是肉體凡胎的怪物,前夜連着罰跪好幾個時辰,今天又從早奔波到晚,此刻卻比新來混沌世的觀光客更有精神頭,放下碗,還要先審她:“你醒了?還能聽得懂人話嗎?好。第一個問題,大晚上的背着我去和别人幽會,該當何罪啊?”
起初還是平日搭話的口吻,卻像是越想越氣,突然拍了床鋪一巴掌道:“昨天你發現自己的身份了是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酒釀的酸甜返了一口上來,在千潤喉間打個轉轉,又膽戰心驚地下去了——什麼意思,幽會才是重點嗎?
事實上,她也在刻意忽略一件事:從扶桑宮到萬枝驿,甯寰騎最快的馬也要好些時候才能抵達,千潤僅靠兩條腿是如何比他先到一步的,他真的不好奇這個問題嗎?
“我不認這個身份。”針對無關緊要的審問,她隻能咬着牙、别開臉,對挂在帳頂的藥壺說:“你們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那你還怪有血性的。”甯寰用碗“咚”地敲響小幾,就像拍了一記驚堂木,“所以我判你被我原諒。審完了,睡覺睡覺!”
仿佛正等着她這麼回答,甯寰兩腳蹬掉鞋子,帶着清冽的草木氣息,香風襲人地爬到了床上。
千潤難以置信:那背叛他呢?算計他全家要取他性命呢?聽他的意思,他那時一直躲在什麼地方偷聽密談,那麼究竟聽到了幾句?算起來,從管他叫“甯寰”開始就很不對勁了吧?然後他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還是說,來都來了,他隻是為了表演一場精彩絕倫的生片豬頭肉給她看?最後那鍋菊花湯還是浪費了啊,真可惜……這也不是重點吧!石千潤啊石千潤,你也一樣,究竟是哪裡出問題了?
來不及計較怎麼睡的問題,她捧着頭問自己:“我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