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則消息像一記重錘,擊碎了千潤一直以來抱有的僥幸心理。
可是這也實在算不上意外,陳旸羲死在今晚,并不悖離“隻剩一月壽數”的命格——這話并不是在暗示她滿打滿算還有三十一日可活,而是說她再怎麼掙紮,也絕無可能翻過這個月去。
到頭來還是沒能逃脫天道嗎?而且……為了打赢嘴仗,天道剛剛試圖修改自己,提出了“沒有來世”一說。
遠處的鐘聲也在此時填注了實芯,高低交錯,通報國喪。千潤開始覺得,很多時候,“有常”比“無常”還要殘酷。
确實如此、确實如此,都以為在天神閉眼的時候就可以鑽無常的空子,殊不知無知無覺的天道還是按時運行到這裡了。
千潤雙眼失焦,喃喃道:“……她說過她不會有事的,因為她不想掃興。”
甯寰竟還反過來寬她的心:“我已經先替她掃過興了,來客中但凡還有一個把興緻延續到了參觀完我的壽禮之後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瘋子;湯虞國的前輩們筚路藍縷以啟山林,到了如今也是慘淡經營,還是少留下些瘋子為妙。”
算算時間,千潤明白過來:那道反複低吟的詛咒之所以難以甩脫,很可能是因為它依托的是陳旸羲死亡一瞬間迸發出的念力。
要不是被最後那句話勸走了——事實上,甯寰的油鹽不進很可能就是繼承自陳旸羲,說不定,她隻是在可憐千潤罷了……
被凡人詛咒又被凡人同情,作為仙人,心中難免百味雜陳。強支起身子,千潤觀察到甯寰臉上不見一絲悲色,不由得帶着情緒诘問:“在你心裡,當真連一絲遺憾和愧疚都沒有?”
“是。”甯寰坐得更直,眼睛還不知死活地笑成了兩道拱橋:“不光如此,我還要笑話你們的虛情假意,一天到晚都要為注定發生的悲劇表演出一副惋惜的樣子,還以為掉兩滴眼淚就成至聖了,何其的自以為是啊!”
他目光炯炯地抓着牢門,像是擺好了防禦姿态,隻待招架下一句駁斥,可一見千潤無力得像是陷入了泥沼,渾身的氣勢也跟着散了,改擺起了太子的架子:“不說話?不說話你就要錯失最後的機會了,再不把想問的都問明白,我就真的要想好怎麼處置你咯?”
太子好像總把架子擺在下最後通牒上,可并沒有人能證明他給的期限是真是假。
千潤苦笑:“不跟我去濁冥地做雌雄雙頭魔了?”
甯寰也勾勾嘴角:“我的話你也信。”
天雷應該是尋着路來劈他的才對。千潤不想再對任何挑釁作出反應,也沒有力氣繼續對眼前的這團混沌進行考察與評判,決意把他當成一本灰色封皮的書來翻閱:“你知道王後是何時成為陣眼的嗎?”
甯寰想也不想就答:“當身上的妖血積累得足夠多的時候。”
這就是陳和靖的兩手準備嗎?此外,這句話也能證明甯寰比陳旸羲本人更早知道陣眼的事。
“服毒自盡……确定嗎,已經下了定論?不用再排查一遍嗎?”
“你看,又天真了吧?墨鬥的蛇牙處理過後一直保存在她那裡,她臨走前喝的一杯茶中發現了妖毒,而目前隻有妖毒可作用在被妖血侵蝕的凡人身上。”
“還有,以防你接着追問——”甯寰另外補充道:“三年前她一出門就被妖獸襲擊,也是因為身上散發着類似他們同族的氣息,卻混合了恩怨的污濁,比起留在山上的我,更像一個移動的活靶子。我在那樣的環境下修書幾封提醒她不要過來探望,她偏不聽,不知從哪得知我在山上受人欺侮,帶着一馬車的暗衛兵器就來了,隻是混亂中全被那爪子很利的妖獸繳獲,即便不繳獲,無量峰的守門人也不會允許她全副武裝地進來。”
“也就是說,寄信給那幫惡人還是她的計謀……”
隻有這個确定下來的答案令千潤稍感寬慰。她搖搖頭,緩緩把一口氣吸入丹田,接着問:“湯虞國以後會怎樣?”
“你是在擔心結界損毀?不會的,新陣眼不是已經被嚴防死守地保護起來了嗎?”
想起空蕩蕩的金色光罩,千潤皺了眉:“……你父王最在乎的,究竟是結界還是他的新歡?”
“不好說,揣測聖意就是我們的任務,誰叫他是天道選中的國王呢。”
“我還是不信他真會為了新夫人對親生兒子見死不救,何況那還是重要的陣眼——”
甯寰打了個響指,開始了揣測聖意的流程:“這都被你猜到了。他在術法上毫無建樹,我王叔雖然天資平平,卻也能壓過他一頭,陳和靖一來,他更無立足之地,不過他是國王他任性,為了防止威嚴掃地,就關起門來自己用功。可是,就連我王叔都知道從根源尋找方法,四處物色八字合适的純陰之體作為陣眼備選,他卻自信虞山就是核心,隻要生在虞山之下且跟他沒什麼感情的,都可以拿來獻祭,以為這樣既能穩住結界又不會讓他在道義上太難看,可惜他始終沒搞懂法陣真正的運作方式,手裡的權力又太多,不僅沒能成功轉移陣眼,還誘發我弟弟體内妖血動蕩,新夫人又在他眼前血崩而逝,召集了全部的太醫都沒能救回來。”
“這才是事情的真相嗎?”
如此看來,甯寰的弟弟幾乎是被他那位——大抵和所有統治者一樣——剛愎自用的父王害死的,陳旸羲母子卻甯肯把賬算在那個慘死的新夫人頭上……當國王的好處可能就在這裡吧。
許是和千潤同時想到了現在的陣眼備選,甯寰笑道:“就連鄰國國王都看不下去了,我懷疑啊,聖女就是送到他面前的最後一次機會。”
該不會是……但凡姬定沒抓住,就會順延到姬寬頭上的那種機會吧?
“聽好,現在我要宣布對你的處置結果了——”甯寰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由于地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加上你強迫我去面對你自己也理解不能的局面,故判你一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罪,走,跟我回到地面上,國法和家法都不會任由你躲在地下錯過即将到來的精彩。”
這個新服喪的大孝子行事捉摸不透,因而判斷不出“回到地面上”的決定是不是臨時起意。跟在甯寰身後往外走,還得聽他一直絮叨遺産歸屬問題:“不知怎麼地,墨鬥跟無念挺投緣,有人想起來要逮它,它一下子跑沒影了,找了半天才發現在人姑娘裙子裡待着呢——它也怪精的,知道蛇牙上的毒跟它脫不開幹系,就趕緊給自己了找個歸宿,否則就要和萬獸圃的獅子老虎關一籠了,最終還不是給人塞了牙縫……哦還有,下個月蒼梧國可能就要派兵攻打我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