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鏡中層層疊疊的無數張臉,千潤有些不懷好意地提醒道:“還記得嗎,第一次勸我下去的時候,你好像也沒什麼計劃來着?”
鏡仙不作聲了。真可惜,他的大銅臉實在太光滑,即便在面對難題時,也長不出一把白胡子給自己捋一捋。
千潤戳戳他:“是吧,我們要幹的是一件從未有人嘗試過的事,有一個堅如磐石的目标就夠了,管他那麼多呢!等戰火消弭,我還有個關于‘破局’與‘輪回’的題目要跟你辯一辯,你也别閑着,等我走了之後,你就好好想一想怎麼取勝吧!”
“這又是從哪飛來的論題啊……”
“我同你講,我在地牢那種艱苦的條件下都辯赢了甯寰,要是再把你打敗,我那段……”千潤到底不敢在清淨天把“軒轅”二字大聲講出來,“就不可證僞啦!洗幹淨脖子等着吧,哇哈哈哈!”
“是是,小的惶恐至極,不過能變成千潤大王登神的墊腳石,也是小人的榮幸——”
“說正經的,你是怕甯寰當縮頭烏龜?不會的,我已經幫你确認過了,他親口說過将來不想成仙,憑着自命不凡和貪婪,溫柔富貴鄉再好,他也會像污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進濁冥地的。”
“污水……聽起來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不知怎地,鏡仙又咕咕哝哝起來,“我明白了,了解夠多才會滋生擔心;因為擔心才急着要回去見他……”
千潤沒仔細聽,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據說我醉酒後會失去僞裝,想來甯寰也見過我的本來面貌,那就不能直接回去找他,唔唔,也可以先潛入蒼梧國,在梧山附近密切關注湯虞國的一舉一動?有必要時離魂回去搞點小動作,不用親自出馬,見證即可,這樣行事似乎還更加靈活?……對了,計劃有變計劃有變,小喽啰,我需要仙人指路!”
“仙人也需要仙人指路嗎?”
“就是說我需要幫手。”
“我上哪給你找——”
“偌大一個清淨天,我隻有你一個可信之人了。”千潤啞着嗓子模仿鏡仙說話,“我也是吃了虧才醒悟過來,去了混沌世,要是遇到無法處理的局面,沒個親信商量着來隻會壞事,人選隻有一個,那就是你,我的老夥計!”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成天挂在——”
千潤再次打斷他:“哎呀,知不知道變通啊你,三屍俱在,又沒人拘着你的魂魄,混沌世那麼多人家都有銅鏡,你就不能效仿琅嬛的鶴使,把它們統統當作天眼用?”
霧氣爬滿了鏡仙的整張臉,他難得破功了一回:“我的姑奶奶,哪有你說得這麼容易!”
……
建木那邊一回生二回熟,千潤簡直懷疑鶴使和看守欠了鏡仙不少錢。帶着顯然比藥土肉身輕便許多的新軀殼,臨走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我下去之後豈不是可以飛了?”
“還是避着點人吧。”
“知道知道!”
千潤蹦蹦跳跳地正要走,兩步開外又想起什麼,蓦地腳下一頓。
“鏡仙,我不在的時候你……還好吧?”
鏡仙發出了一個疑惑的音節,問她:“我還能怎麼不好?我閑得不行,成天吊在梁上——”
反複提及這句話,千潤發現了,這也是個記仇的。她隻當沒聽到,站在台階下,仰着脖子跟他說:“除了我,你在千藥園也沒個說話的,我這一走,你不是更無聊了?”
鏡仙怔了一下,察覺到這話是在擔心他,便溫言道:“這有什麼?要知道,一面鏡子本來也不該這麼多話呀。”
回來時着急忙慌,臨走時又依依不舍的千潤保證道:“好的,就算是為了你,我也會盡快回來的。”
“你不用管我,我老喽,腦袋生鏽了,嗓子也朽壞了,又沒什麼新鮮事跟你分享,你就該多和年輕人待在一塊兒。”鏡仙喃喃道,看不見的一把白胡子迎風飄揚。
千潤聽了,心裡頗不是滋味:“不要妄自菲薄嘛!”
趁他妄自菲薄,再無理的要求也可以順勢提出了:“我不管,你必須想辦法開天眼來找我,就算有困難,我不信還有你堂堂鏡仙克服不了的——否則,我就是回來也隻管掃地,再也不理你了!”
把“再也不理你了”的回聲遠遠甩在身後,千潤遁地到建木,深吸一口氣,從入口跳了下去。
從清淨天前往混沌世,建木中有數萬條原本用作輸送樹汁的脈絡,枯萎後被征用為通道,足夠一人穿行——卻并不是可由人為控制的穿行。
不光長久的墜落帶來眩暈,周圍光怪陸離的畫面不斷切換,也叫人眼花缭亂。比起上回,這一次的旅途透着些古怪,千潤把雙眼睜得再大也看不清眼前事物,耳邊卻總有惱人的響動,細聽之下,是嬰兒的啼哭和葬禮上的悲泣混在一起;越是感覺到大地的牽引力變強烈,畫面和聲音就越是扭曲。
就在她差一點要哕出來時,雜亂無章的畫面忽地縮小,瞬間被吸入了一個針孔那麼小的黑洞。鼻端傳來清新的草木香氣,結束了短暫的眼冒金星,千潤揉着屁股站起來,查看四周,卻發現這裡沒有她熟悉的場景。
既非扶桑宮,又非湯虞國的街道,四周山景也和西洲邊陲大有不同,恰好是千潤在圖冊上見過的:遠處,萦繞在半山腰的雲霧如海浪般翻湧,仙鶴、鸾鳥穿梭其間;近處,古林中巨樹攀天、幽綠不可測,猿猱啼聲穿梭在藤蔓間,山風受這道天然屏障過濾,僅有小半滴露珠橫穿樹林、打到千潤的腳趾上;在這當中,依稀可見标識人煙的修竹幾叢,後面藏着數間帶水車的茅草屋;黛色山石上有分支衆多的溪流淌過,到了視野的盡頭又被瀑布敲擊,金石铮鳴、玉石叮當奏出組曲,不是仙境、勝似仙境。
如果琅嬛的圖冊沒出錯,此處是……九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