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跑得夠快,雨水就追不上他,鑽出駭人的幽綠,甯寰的臉上甚至一滴水都沒沾。
于是,不加掩飾的笑容也在定格的一瞬間異常清晰。
預想中的猛獸變成一個能講話的大活人,說不高興是假的,可理性很快回到千潤的大腦,她用喝退野獸的氣勢朝他大喊:“别過來!”
甯寰聽話地照做,在她五步開外的一棵枯樹下被雨水追上。兩人濕漉漉地對望了一會兒,一個很絕望,一個很疑惑。
絕望的那個心想:一點沒好!要麼被溺斃要麼被曬幹的原本隻有一個人,現在即将完蛋的變成他們兩個了!就不該放松警惕,小孩的聰明實在太有限了,跑來找她有什麼用?在保證自己活命的基礎上趕緊回去搬救兵,說不定還能完美解決這個……差點就要上谛天聽的問題。
疑惑的那個好像從對方的表情中讀出了這層意思,笑容也恢複成小心翼翼:“我、我不該來找你嗎?”
千潤深吸一口氣,把昭示脆弱的表達統統壓回堂堂仙人的肚子裡,還給凡人一個笑:“不是不是,沒說不該。”
她還抱有一絲希望:“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順着你離開的方向跑了一會,就找到你了。”
這說明她落荒而逃時走的全是直線?還是說,甯寰的方向感竟好過了鴿子?但凡有一個條件沒達成,他們兩個首先會走散、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這樣嗎……你在路上有沒有發現奇怪的地方?”
“有的,照理說林子越深土壤越肥沃,可我跑着跑着,不知何時起,周圍就全是枯樹了。”
就是這個“不知何時起”才最害人。
甯寰歪頭看她:“怎麼了,這個地方是門派禁地嗎?”
千潤拼命忍住喪氣話,用推巨石上山的力道把笑容推到顴骨上:“怎麼會呢!”
再怎麼強笑,她也隻能發出這種落不到實處的安慰。甯寰也察覺到了,擡頭看看被嶙峋的樹骨分割成碎琉璃瓦的天幕,道:“莫非……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遲來的聰明讓他立即開始思考對策,雖說收效甚微:“糟了,入門弟子還沒領取通信令牌和密言珠,萬一聯系不到救援……”
剛把唯一的密言珠送給别人的千潤更是懊悔,笑都快要挂不住了,用盡全力重複着:“不會的,我們一定能找到出口的……”
甯寰未置可否,轉頭看看身後,語氣帶了懇切:“那、那我可以過來了嗎?這個地方好可怕。”
“不知何時起”的枯樹必然在五步以外,千潤便準許了。
甯寰蹦跶了兩步——不對,幾乎是一步就跨了過來,“吧嗒”一聲把手插進千潤手中,嚴絲合縫得仿佛它們是天生的榫卯結構。他的嘴皮子比雨點還快:“師傅師傅,你沒受傷吧?這麼久了都沒回去,我還以為你被野獸圍攻了呢——這裡是山林,不比海外那些神洞秘境,妖怪們可能還願意跟你有商有量,山林裡可就不一樣了,我們九嶷山再有靈氣,野獸就是野獸,智慧未開,不管走到哪裡都愛吃□□的,它才不管你是什麼長老、什麼宗主,你說是不是?還有,我坐在原地思前想後,不出意外的話,我本來就能活到一百歲,一百歲哎,已經夠久啦!估計我還沒活到八十就膩了……不管怎麼想,為一口延年益壽的泉水把你置于險地實非君子所為,師傅,不要怪我了好嗎?”
假笑被一眼看破,很顯然,甯寰還沒搞懂千潤為什麼要生氣,就嗅覺靈敏地發現自己做錯了。
他也不懂千潤為什麼沉默以對,反正他就是要對剛認識沒兩天的長輩連批評帶安慰,語氣還越來越嚴肅:“不是哄你,我是真的一點也不向往長生不老——那些古神、大英雄,不都是燃盡意志之後又把軀殼捐給了大地嗎?人隻有走到結局才算是活完了這一遭,講句實話,雖然我加入了修仙門派,但我并不是沖着修仙來的……哎呀,我是想說,生老病死乃世間常事,唐突抹掉兩項,那和瘸腿有什麼分别?”
千潤哪還有脾氣,悶悶地說:“沒人怪你,就是你下次做決定前能不能先過過腦子?這地方太邪門了,法術全都施展不出來,你在原地本還認得路,自己找回去了還好,貿然跑來救我,結局很可能是我們倆一起被野獸吃掉。”
“……那也總好過你一個人被吃掉!”甯寰說得大義凜然,狡辯的感覺就被削弱了。
愧疚逐級攀升,千潤剛開始還妄圖把它強壓下去,更壞的事情卻又在眼前發生了——因為跑動,甯寰的兩撮鬓發、為變成老實巴交的仙門子弟而特地留出的兩撮鬓發,被風刮到耳後,等走近了才看清楚,耳朵上有一個小缺角露出來——把他從食人的花中摘出來時,這兩片耳朵起碼還是完整的。
心裡揣着答案,千潤指向缺口,對自己大呼小叫起來:“這是怎麼搞的?!”
甯寰撓了撓那個血口子:“不知道哎,好像是昨天晚上起的火疖子,一摳就掉了,還挺疼的。”
才不是什麼火疖子。差點變成食物的田鼠餓了好幾天,牙齒沒力氣咬動人耳,轉戰乳餅之後,耳上被撕扯過的那一塊便整個壞死脫落了。
這個真相是和雷聲一道劈下來的——在确認了甯寰的存活後,千潤才恢複了對雷聲的警覺。
明明幹壞事前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但此情此景下,千潤欠他的又豈是一頓好飯就能還完的?于是下定決心,就算暴露身份,也要救甯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