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央的名諱,趙脩是如雷貫耳。
這一年霍纓不在京城,對她這個便宜弟弟的事兒了解不多,可趙脩卻聽到不少關于蔺央的傳聞。
他想了想,湊到霍纓身邊低聲道:“你這些日子,有沒有發覺你家蔺央跟正常人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霍纓睨了他一眼:“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是比旁人聰慧些敏感些罷了。”
“不是,我是說……性情。”
性情?
霍纓皺了皺眉,想到昨夜的事,問道:“你想說什麼?”
“宣城司的宋統領,你知道吧?”
“嗯。”
“宋統領有個兒子,名喚宋寶林,跟你家蔺央同在學堂念書,那宣城司跟你向來不和,宋寶林又是個混賬,在學堂裡聯合其他子弟孤立蔺央,平日裡小打小鬧的手段你也都清楚,但是……”
趙脩語氣頓了頓,祥和的俊臉上浮現一抹匪夷所思,“聽說有一次下狠了手,折了他一隻胳膊。尋常人定是去尋大夫,可你家蔺央竟然……”
“竟然怎樣?”
“嗯……他竟然當着他們的面兒斷了自己另一隻胳膊,然後問他們:現在可以走了嗎?你說,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即便是心性再怎麼沉穩,也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我後來聽說了,便暗中交代學堂夫子讓他們多看顧些,也是想等你回來之後再告訴你。霍纓,你了解他的來曆嗎?這樣的孩子,若非是心性的問題,便是……”
趙脩沒再繼續說下去。
他和霍纓都是人精兒堆兒裡長大的孩子,什麼樣的人看一眼便知道是否是同類,又或者是否有危險。
可蔺央是他怎麼也看不明白的那一類。
他獨來獨往,隻跟霍纓親近,他又狠又毒,不會痛也不會難過,冷漠的連自己都不在乎。
霍纓自然是明白好友話中的深意,她歎了口氣,回憶道:“當年我随父兄在北境,我因為歲數小,整日裡聊貓逗狗沒個正經,父親也不大管我。那日我誤闖了一座被北燕屠戮殆盡的村子,在一間散發着惡臭的屋子裡面,撿到了他。那屋子外面瞧不出異樣,可進去後才發現,竟是伸手不見五指。他就被關在那裡,被壓在成堆兒的屍體下面。”
“我自作主張将他帶回軍營,後來軍醫給他查看身體時,發現他身上竟沒有一塊好的地方,倒是都是傷痕,說是……是被人長期虐打所緻。軍醫要給他上藥,卻不知是弄疼了他還是怎麼,他一個小小的孩童竟然像是狼崽子一樣撲到人身上,一口咬下去不見血不撒口。”
“那時候,我父親問了跟你一樣的話,還問我,你确定要留下他?”
趙脩震驚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急忙催道:“那你如何回答的?”
“我?”
霍纓笑笑,沒回答,轉而一夾馬腹,笑道:“走了,請你喝酒。”
“哎?霍纓你這人,你怎麼說話說一半呢?”
眼看着霍纓策馬跑了,趙脩無奈,隻得追上。
其實霍纓當年也不知怎麼給父親回答。
隻是跟父親說,人不是物件,他的去留不由任何人做主。
後來她每日帶着兩雙筷子去給蔺央送飯,自己吃一口,再讓蔺央吃。起初他會一口又一口的撕咬她,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霍纓都不像其他人那樣反擊。
再後來,他便也能靜靜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
後來霍纓想,人年少時大抵都有那麼些許固執,就好比有些人幼年時會堅持認為泥巴能夠磊城池,她當初也是那樣的想法。總覺得自己撿來的孩子,養巴養巴,或許還不錯。
一頓酒喝完,已是天黑。回府時,路上瞧見有孩童拽着大人買糖畫。
萬家燈火中,那孩童的小臉兒凍得通紅,活像是年畫娃娃。
霍纓突然想前些年過年的時候,父兄給她和蔺央安排了最輕松的挂燈籠的任務。
她在廊檐下遞,蔺央便倚着梯子挂燈籠,點燃燈籠的時候,襯的他白皙的臉蛋兒透着紅光,像是富貴人家單純的小公子。
霍纓情不自禁的買了一串糖畫。
冬夜黑的極快,不過眨巴眼兒的功夫,已是夜幕四沉。
霍纓打馬回府,隔着老遠,便瞧見府門外有一人撐着傘,手上提着紅色燈籠靜靜立在門前,遺世而獨立。
那身形,顯然不是王翁。
霍纓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暖意,她翻身下馬來到那人身前,詫異道:“大晚上你打把傘在這兒做什麼?”
蔺央在霍纓出現在長街盡頭時便已經知曉是她,此時霍纓的氣息靠近,他便下意識的向她靠近,“怕你看不見我。”
霍纓不禁笑道:“怎麼會?”
他就算是紮在人堆兒裡,也總能屏開衆人,鶴立雞群,她又怎麼會看不見。
說着,霍纓又從袖子裡掏了掏,掏出糖畫塞進他手裡,“路上随手買的。你不喜歡扔了便是。”
糖畫的甜香直往鼻子裡鑽,蔺央嗅覺本就别尋常人敏銳,這味道對他而言,簡直甜的發膩。
他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然後跟在霍纓身後進了門。
霍纓故作淡定,實則一直盯着這小子的反應。
如今隻得了一個嗯,一時間也琢磨不出這個嗯,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兩人沉默無言的走進府内,王翁正從屋内出來,瞥見霍纓身後的蔺央時,不免又是一怔,“五公子幾時出去的?”
霍纓回眸看向身後少年,卻見他神色淡然,吐出兩個字:“方才。”
連跟王翁說話的語氣都比對自己要平和些許啊。
霍纓心中不免感慨。
想着昨日可能話确實是重了,一個糖畫的分量許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