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已走向遲暮的老皇帝繼續道:“朕原本也不信,隻是前天,那試藥的宮中侍衛死的很蹊跷,我派人查了一查,無意間聽說,那天原本不該他當值,是有人和他換了班,這個已經死了的,正好是初五那天太子身邊最後一個活着的侍衛。”
東宮與皇上身邊的侍衛竟然可以這樣輪換,這一次輪到霍纓無法理解了,她皺起眉:“可是陛下……”
借刀殺人,有必要這麼麻煩嗎?這其中明裡暗裡是否牽扯了更多利益關系,還沒等她想明白,慕容武咳嗽了兩聲,突然問:“你覺得太子為人怎麼樣?”
霍纓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臣不了解,但太子殿下有能力有手段,為人也算坦蕩磊落,不是會随意構陷他人的……”
這話本身無可厚非,也确實是事實,但她還沒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場!慕容武一直在好奇她的立場,她兵符在手,又是老侯爺的女兒,領兵這一年多以來,在鳳屠軍中如同一個穩得不能再穩的符号。
如果繼續下去,十年二十年以後,鳳屠軍中誰還會認識慕容皇室一族,豈不是隻能識得霍家後代了?
那一天在醉春樓上,周覃江曾有意無意地問她,如果中天底下注定需要一個君主,你會選擇誰,那時的霍纓自己親口說,太子并無大錯,或許會是一個合适的人選。
年初八的宮宴上,她所得知的一切都是從旁人口中聽說,沒有半個字是親眼所見,誰能保證每個人說的都是真的?誰可以百分之百地确信?
她十五歲起就随着老侯爺四處奔走征戰,不到十九歲便領鳳屠軍駐守南疆,自那以後便從未踏足皇宮,誰能向她保證,這麼多年以來,人心沒有分毫的改變呢?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比人心更加容易更改的東西,她早就不該那麼天真了。
這個猜測幾乎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再擡起頭,老皇帝的眼睛就好像一對暗夜中的深淵,藏着的不隻是對皇權的極緻掌控,還有無法容人的野心。
君臣間的交談戛然而止,霍纓明白了接下來自己再說什麼都無濟于事,慕容武心裡恐怕早就有了對這件事的決斷,大理寺那邊的案情進展她也并不知情。
今天的面聖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試探,周覃江或許罪不至死,但懷疑的種子已經深深地種了下去,生根發芽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在絕對的權勢面前,整個翰林院連根拔起不過都是輕而易舉的一道聖旨。
這道沉默的弦即将崩斷的時候,還是慕容武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一改先前質問的口吻,十分輕松道:“當今的禁軍副統領名叫傅恒書,是傅家的一位公子,年少有為,熟讀兵書,想必用不了多久,也是能擔大任的。”
京城傅家,皇貴妃的母家,霍纓一聽這個名号就已經想冷笑了,心想光讀兵書誰不會,然而她面上什麼都沒有表現出來:“朝廷人才輩出,臣也十分高興,為陛下的江山高興。”
沒人想見君臣離心,可她原本就厭惡這個深深的宮牆,太多事情也并非她所願。
頓了頓,霍纓道:“陛下,臣何時可以啟程回南疆?”
既然沒人想見到她,那她自己主動請纓下放自己總是可以的吧?
然而慕容武冷冷地反問:“你就那麼想回南疆嗎?”
霍纓眉頭神經質地一跳,覺得這句質問毫無理由,這無端的忌憚幾乎壓得她心中有些憤怒,卻堵在咽喉裡無法言說。
“如今北燕和南晉俯首稱臣,承諾年年進貢,他們要休養生息,今後大概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什麼戰事了,這一兩年實在是辛苦你了,此事不着急,你留在京城也無妨。”慕容武緩和了語氣,“阿纓,你年輕,又是女子,邊疆那地方不适合你。”
慕容武常年留在後宮裡,見過太多柔媚無骨、弱柳扶風的女子,在他的心中,女人從無站在朝堂之上的一天。
然而這一次霍纓進宮,他幾乎是為之一震,年輕的信陽侯雖然身形纖細一些,模樣比常年吃沙子的将軍更好看一些,可除此之外,她的氣度舉止、言行談吐,無一不是當年老信陽侯的樣子。
慕容武記得那個人年輕時候的樣子,和現在的霍纓一樣,意氣風發,不知天高地厚,是天生的軍事作戰天才,出奇的能打,志向高得驚人。
霍家的人似乎世世代代,永遠都是那個樣子。
這讓他又懷念又恐懼。
懷念的是故人的影子,恐懼的,是另一個軍心在握的年輕人的出現,他自己已是日薄西山,可霍纓才二十出頭,還有大把的時間把鳳屠軍變成她自己的親衛軍。
好在對他來說,霍纓是個女子,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控制打壓,今天自從霍纓走進來開始,他就沒有叫她“信陽侯”抑或者“霍将軍”,仿佛是要靠着舊日裡那點故人之情把她囚困起來。
慕容武:“阿纓,你可有心上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