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懷觞一直都知道,歸柳公子心中有一個心結,溫柔的外表下暗藏着曲懷觞難以窺破的心思。但是曲懷觞一直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心結,他曾試圖觸碰過,卻遭到了歸柳公子的拒絕。
“伏龍,你當專注自己的事。”
直到他天命既了,直到他選擇了留在歸柳公子身邊,直到歸柳公子頻頻出門,而他接到楓葉傳信,來自寒光一舍的約見,讓他見到了真正的楓岫主人。
寒光一舍紅楓熱烈,風陣陣襲來,猶如浪潮翻湧,天上溫柔的月似乎也眷顧這樣的嬌豔,灑下一層清輝,為這紅浪披上了朦胧的薄紗。
曲懷觞一襲白衣,迎着這樣皎潔的月,踏着這樣濃豔的楓,緩緩步入了寒光一舍,落座在了楓岫主人眼前。
“前次匆匆一面,與好友多有失态,實在抱歉。此番傳信,楓岫特備一壺清茶、一林紅楓、一彎新月,與好友共賞。”
說得好像很高大上,但曲懷觞不得不懷疑,這是摳門。他沒有提出來自己的懷疑,而是靜靜地看着楓岫主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也靜靜地打量着這位新晉朋友。
楓岫主人也任他打量,隻是沒有了再開口的意思。
曲懷觞當然不會以為,楓岫主人約見自己隻是為了所謂的賞月賞楓,但楓岫主人不開口,他也不會自讨沒趣。
當沉默逐漸蔓延,當耳邊隻剩下風聲,一聲輕歎隐入風中,飄入了曲懷觞耳中。
“之前有段時日,吾一直在想,曲懷觞,你究竟憑何值得他舍命相救?”此時此刻,楓岫主人沒有了故作的嬉笑,反而顯得有些嚴肅,曲懷觞打量過他,他也回以同樣的打量,甚至,更像審視。
“起初,吾有些厭你,若非你,他不會操勞至此。但是細想而來,此乃他心之所向,吾厭你,于你而言,亦為無妄之災。”
楓岫主人還記得天不孤傳信說沒攔住人時,自己心中一點一點翻湧的憤怒,也記得彼時的無力,他是無法約束歸柳公子的,他不可能讓歸柳公子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意。
但最讓楓岫主人難堪的是,面對這樣的結果,他一方面明白自己的憤怒,于是可以輕而易舉地遷怒曲懷觞。另一方面又恥于心中的微末期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當初的蔔算結果,還是很在意。
直到聞說曲懷觞徹底留在了歸柳公子身邊,楓岫主人心中的憤怒才漸漸消退,好在曲懷觞還算知恩圖報,沒有一走了之。
那麼,楓岫主人也總算可以将一些事,交代給曲懷觞了。
“曲懷觞,吾想,你應當值得信任,對嗎?”
楓岫主人的直白難得讓曲懷觞有些無所适從。
信任,這是一個很難講清的命題,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信任過别人、被别人信任過,大概也經曆過不信任或不被信任的時刻,曲懷觞經曆種種,接觸的隻會更多。
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和人鄭重其事地談過信任與否的話題。
他望着楓岫主人,卻發現,到了這一刻,他無法給予楓岫主人想要的保證,一切言語的保證在這一刻似乎都顯得格外蒼白。
“吾不知曉自己是否值得你交托信任,亦不知曉你想交托怎樣的信任。所以,請恕吾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這樣的回答反而讓楓岫主人安下了心,一味地迎合隻會起到相反的效果,反而讓人無法安心,這樣的坦誠,才更彰顯伏龍先生的為人。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吾不得不承認,曲懷觞,于好友而言,你是特殊的。”
未及曲懷觞反應,楓岫主人自顧自地講起了往事,一段來自四魌界的往事,一場涉及諸多糾葛的往事。
曲懷觞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段往事的講述告終,他突然明白了楓岫主人在交付怎樣的信任。那樣的往事,不是輕易能夠走出來的,遑論歸柳公子這樣細膩敏·感的人。
“他說他不再介懷,但吾知曉,他依舊放任自己沉淪于過往,他的心,依舊被過往束縛。”
“曲懷觞,隻有你,才有可能帶他走出來。”
被人寄予這樣的厚望,曲懷觞自然是有些疑問的:“為什麼是我?你如此了解他的過往,按理來說,你應當比我更适合,你遠比我熟悉他。”
“身陷漩渦的落葉,不需要另一片落葉救他逃出水面,他需要的,是一隻岸上的手。”
“曲懷觞,希望你不要辜負吾之信任,也莫要辜負他為你舍生之恩。”
從回憶中回神,曲懷觞長歎,這樣的厚望,實在教人難以消受。
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了歸柳公子的對面,歸柳公子依然有些垂頭喪氣的,或許,在他出門這段時間,又經曆了一些曲懷觞不知道的事情。
霈雲霓未曾跟着回來,這是前所未有的。那個小姑娘,總是巴不得時時刻刻跟在歸柳公子身後,如今歸柳公子如此狀态,她卻不見蹤影,怕便是此事重點了。
曲懷觞想了想,還是沒有從霈雲霓這裡着手,他為歸柳公子倒了杯茶,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件事:“你出門之時,楓岫主人約吾一見。”
在歸柳公子的認知中,楓岫主人不是這樣擅自插手他身邊人、身邊事的人,就算他要插手,更多時候也是直接從他自己這裡着手,就像之前牽線他與天不孤見面,從而阻攔他去救曲懷觞一樣。是以,乍一聽楓岫主人直接約見曲懷觞,他還是有些茫然的:“他約你作甚?”
曲懷觞的面色柔和下來,含笑的眸凝望着歸柳公子:“他擔心你,怕吾圖謀不軌。”
“好友,你交到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曲懷觞點到為止,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都不用他特意點名,歸柳公子也清楚,他說的是楓岫主人。
他沒多說什麼,隻是擡手為兩個人倒了茶:“可惜,我大抵多少有些對不起他。”
他和楓岫主人交往多年,心裡自然也門兒清,這人隻是看上去有一些不着調而已,也十分清楚,楓岫主人對自身的關切。隻可惜,這麼多年,他終究辜負了楓岫主人的這份關切。楓岫主人有多希望他走出來,他自己有多希望自己忘掉過去那些事,他就有多走不出來,有多忘不掉,甚至于,在這些年,因為反複地回憶,反倒使那些人、事過往在他的記憶中紮了根,在他腦海中越發鮮明起來。
“情之往來,好友為何要論及對得起、對不起之言呢?”
“我不願如此虧欠他。”
幾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曲懷觞輕輕歎氣,這也是他早就發現的事。歸柳公子慣于在感情往來之時去維護他眼中的“平等”,卻又在許多時候單純地将其歸為代價的交換。
就好像,他們往來,非是為了友情,隻是為了代價,所有名為感情的皮下俱是可供交易的代價。但他似乎又并未多計較這些代價,甚至在許多時候,他甯願單方面付出更多的代價。
簡單來說,其實,他懼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但是,凡人在世,是逃不脫感情的,所以,歸柳公子也逃不脫,可他不願承認,好像所有人與他來往都是沖着利益來的,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他覺得安心。也正是因此,他格外在意是否“虧欠”他人,為了不“虧欠”,哪怕自己賠本也在所不惜。
楓岫主人告訴曲懷觞的過往,似乎并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因為就楓岫主人的描述,早在四魌界,他就已然成了這種樣子。那麼,造成他現在這種性格的,隻可能是更加久遠的原因。然而,那個過去,楓岫主人并不願告訴他。
“若你果真有能,便讓他自己告知于你。”
楓岫主人的原話含着笑意,可曲懷觞知道,這是信任,是考驗,亦是指點。楓岫主人自己是信任曲懷觞能夠打開歸柳公子的心扉的,但他偏不告訴曲懷觞,要以此為考驗,考驗曲懷觞自己能否撬開歸柳公子的嘴。如果曲懷觞真的能夠讓歸柳公子自願道出過往,也是曲懷觞距離歸柳公子最近的時候,自然更容易達到他們的目的。
這可真是個難題,不過,曲懷觞心甘情願領了這份信任、考驗就是了。
“好友可曾想過,于我等而言,你談‘虧欠’,會令我們更加心痛。”曲懷觞為他倒了茶,“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朋友往來,何必如此介懷是否‘虧欠’?我們之間,無需算這樣清楚的帳。”
“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好友願舍身一救懷觞,所以,懷觞願留在好友身邊。猶如此時,此茶。”他将茶盞輕輕推至歸柳公子面前,又含着笑意起身,緩緩走至歸柳公子身旁,抓住了歸柳公子的手,指向自己,“亦如,此人。”
“一切,隻是心甘情願罷了。”曲懷觞俯身,衣料混合交錯,是他第一次突破了邊界,環住了歸柳公子的肩,口中卻是調侃,“若要算得清楚些,此時此刻,好友該還吾一杯茶。”
然而,一聲怒吼打破了兩人間的和諧。
“曲懷觞!”
旋即門戶大開,陽光緊跟着跳入屋中,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逆光而現,其中一個一邊優雅地收回了腿,一邊又匆忙遮住了身邊小兔子的雙眼。他沒說什麼,但是看眼神,應該罵得挺髒的。
應該還是顧念着小兔子,拂櫻齋主憋了半天,終于憋出來一句:“不知羞恥!”
曲懷觞淡定地直起身:“好友,背後偷聽,非君子所為。”
“吾非君子,無需顧忌。”拂櫻齋主理直氣壯的話愣是讓曲懷觞也不知道怎麼回他了,在儒門待久了,沒見過這樣不按套路出牌的。
最後,是歸柳公子打破了這令人尴尬的沉默,隻是,對拂櫻齋主可能不是那麼友好了。
他說:“齋主,此乃吾之私事,吾并不樂見你為此煩憂。”
好無情的人!
即使小免就在身邊,但拂櫻齋主還是差點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這個人多狠的心,用得到他的時候就是“好友”,用不到他的時候就是“齋主”,數百年相處,他拂櫻齋主竟還在界限之外,竟還比不過曲懷觞一個後來者。
他險些咬碎一口銀牙:“你怪吾擾了你們,是嗎?”
“是。”
簡單的話語輕易擊碎了拂櫻齋主最後一點期望,他攜着怒氣沖入房間,最後,卻也隻能狼狽地退出去,一字都未再流露,也再做不出那所謂的“小人”行徑。
然而,罪魁禍首卻隻是對有些茫然的伏龍淺淺一笑:“好友,吾的第一份功課,你可還滿意?”
不論曲懷觞是否滿意,總之,楓岫主人是滿意了,在聽聞歸柳公子帶着曲懷觞搬出拂櫻齋,回了自己的居所之後,老神棍笑得很不厚道,居然也有幾分欣慰。
“百年之前,他自吾處結識拂櫻,随即毅然決定定居至拂櫻齋一側,自稱是與拂櫻一見如故。”再次傳信曲懷觞的楓岫主人明顯洩去了一些之前的凝重與擔憂,悠哉悠哉地躺在椅子上,隻給曲懷觞看到了些微模糊的人影,“但吾一個字也不信。”
“他知我心憂,為求報恩,故而舍身。”漫天楓葉也帶了主人的欣喜,不住飛舞,直到最後,一片楓葉似受招引,晃晃悠悠地飄入曲懷觞掌心。
杯盞中,紫衣人的話語帶着幾分感慨:“他為吾,吾為他,雖字字句句皆為彼此,實則總是不願虧欠。然世間緣分糾纏,總是如此,難以拆解。知交之間,何須論得失,隻求心安,隻圖甘願。”
他輕輕一笑,悠然起身,隔着時空對曲懷觞拱手作揖:“吾謝伏龍先生為他、為吾上此一課。”
被楓岫主人好一頓恭維,曲懷觞還有些不大适應,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對面楓岫主人已然如臨大敵一樣,飛快與他告别。身形消失前,曲懷觞敏銳地察覺到,楓岫主人身後,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而在楓岫主人斷了通信後,一股熟悉的氣息也萦繞在曲懷觞身側。歸柳公子落座于他身前,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然後,自己反而先笑了:“看來,好友的那杯茶,吾确實難還。”
“一杯茶而已。”曲懷觞失笑,誰會計較一杯茶的得失呢?
歸柳公子效仿了他這句話,輕描淡寫道:“一條命而已。”
他是個很不好教的學生。
曲懷觞用一杯茶來講甘願,講曲懷觞不求他的回報,弱化了那些該有的界限。他轉身又用救曲懷觞的命堵了回來,用他不求曲懷觞的回報來堵,用他的甘願來堵。一杯茶,一條命,孰輕孰重,分明可見。
此時此刻,曲懷觞領悟到了學生的頑固。不過倒也在意料之中,這學生若能那麼簡單就教會,楓岫主人也不至于苦惱數甲子了。
“我一直很好奇,在你們眼中,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歸柳公子撐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注視着曲懷觞:“其實,或許有一種可能,你們都将我想得太好了些。”
“楓岫瞞了我想找的人的下落,瞞着我見了你,告訴你我的一些事。可我同樣也瞞了他一些事。”
“譬如,我留在拂櫻身邊,并不單單為了他。”他的臉上是曲懷觞捉摸不透的笑,這時候,他就沒有平日裡的溫和模樣了,俊秀的臉龐被月光柔柔地遮起了一部分,唇間的些微弧度卻清晰可見,顯得有些詭谲,“亦為我。”
“他不清楚拂櫻的身份,隻是有所懷疑。但我清楚,我知道拂櫻是誰,拂櫻也知道我是誰,畢竟我與拂櫻曾朝夕相處許多年,我們太了解彼此了。可我沒告訴他。”他的語氣有些狡黠,但卻讓曲懷觞不寒而栗,“因為慈光之塔,我失去了手裡的一些東西,那我總要再找回來一些的,畢竟,我要補償我失去的。”
“譬如,我救你,是因為我不舍得看着你去死。可同樣,伏龍,我需要你啊。”他用着十分誇張的語調去渲染自己的言語,刻意的抑揚頓挫似乎突出了他的真心,但又好像帶着假意,“若是沒有你,我又該去哪裡找一個如你一般的人呢?”
“所以,我要把伏龍留在我身邊。所以,我帶伏龍去見了月靈犀,我給了伏龍選擇。因為,我知道,伏龍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隻要我比别人更願意退讓,隻要我比别人更需要伏龍,伏龍就會留在我身邊,是嗎?”
這時候的他與曲懷觞印象中的人幾乎大相徑庭,他的眼中盛滿了期許,與往日的沉靜不同,他似乎陷入了十分亢奮的狀态,亢奮地向曲懷觞展現着什麼,又興奮地期待着什麼。
他在期許什麼呢?
儒門中人,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觀色。事實上,曲懷觞從一開始的驚詫到之後的平靜隻花了很短的時間,他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到聽了寥寥幾句,就察覺到了歸柳公子的意圖。
——他在向曲懷觞索取認同,索取全心全意的認同,無論是認同他是好人,還是認同他是壞人,總歸隻要是認同就好,總歸隻要站在他身邊就好。那麼,無論是好是壞,他都不會介意。
一旦察覺到這個意圖,憐惜來的就理所當然。曲懷觞還是不知道歸柳公子過去的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怎樣的經曆才會造就一個人這樣扭曲的性格,他不清楚。可他十分清楚,這一刻,心中泛濫的情緒,是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