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柳公子不知道他的這些心思,仍繼續問道:“所以,我也很好奇,當日你為何那般輕易放了人?是因為交易,那個所謂的人情?還是因為慈光之塔、無……”
“無衣師尹”仿佛是什麼禁忌,隻是起了一個頭,拂櫻齋主就炸了毛,低聲吼道:“不許提那個名字!”
這個名字對于拂櫻齋主來說,似乎意味着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他恨極了這個名字,連聽也聽不得。
由此,歸柳公子明白了,果然,是因為無衣師尹,因為慈光之塔,所以,那時候他才會那般輕易地帶回那抹殘魂。
這本來也是極易想到的,隻是多少沒想到,無衣師尹能夠讓火宅佛獄如此忌憚。
拂櫻齋主确實不喜歡從眼前人口中聽到“無衣師尹”,會讓他反複想起在火宅佛獄的時候,讓他反複想起自己因為顧忌慈光之塔,不得不将那縷殘魂交出去的時候。
僅僅因為那是慈光之塔,僅僅因為那時候的火宅佛獄不能再招惹一個慈光之塔,所以,哪怕他再抗拒那個交易,也隻能答應。
而造成這個局面的,正是無衣師尹。
他怨那個毫不猶豫離開的殘魂,怨度修儀,更恨無衣師尹。
“你口口聲聲說我對不起你,可無衣師尹便能對得起你嗎?”被戳到痛處,拂櫻齋主也不介意跟歸柳公子翻舊賬,“你為何突然離開慈光之塔?為何突然投奔殺戮碎島?又是為何來到苦境?”
一連串的發問讓歸柳公子不禁沉默,許久,方才開口:“拂櫻,提起他,有什麼意義呢?”
“那我呢?”拂櫻齋主凝視着他,頗有些胡攪蠻纏,“我在你心中、口中,可算得上有意義?”
歸柳公子給不了他答案,隻能靜靜地望着拂櫻齋主,但是,拂櫻齋主似乎已經得到了答案。
他答應交易、送出那縷殘魂的時候,是恨無衣師尹的,也恨慈光之塔,但那時候,他還覺得,自己總能找回想要的人。
他聽聞度修儀與無衣師尹相近、決裂的時候,怨過度修儀不顧他們的過去,欣喜過度修儀同無衣師尹的決裂。那時候,他還在想,自己總會有機會的。
苦境重逢的時候,楓岫主人極力僞裝,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所謂歸柳公子的真實身份,隻需要一眼,他就能認出來,對視的瞬間,他知道,對方也認出來了自己。
那時候,他還在想,比起無衣師尹,自己到底還是幸運的。
所以,一直到現在,拂櫻齋主都很在意這個人,他很在意,很在意自己的失去,在意旁人的得到,在意這個人的目光,在意這個人的心情,在意有關這個人的所有所有。
可現在,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那雙眸,那一雙眸中,是無聲的憐憫、可惜,或許,還有歉疚。
這一刻,所有的在意都被這個目光擊潰,他是火宅佛獄的凱旋侯,因為在意,處處忍讓。
眼前人仗着拂櫻齋主總是容易對他心軟,所以肆無忌憚。可是,拂櫻齋主憑什麼要一直退讓,要一直心軟?
他又一次下定了決心,不願再心軟,他明明早就做好了搶的準備,隻是一直猶豫,可到現在,似乎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拂櫻齋主做足了心理準備,于是,直接低下了頭,去做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他還是忍不住看向那雙眼,想看歸柳公子有什麼反應。
但是,沒有反應,沒有任何反應,抗拒或是其他,什麼反應都沒有。歸柳公子就那樣靜靜地、包容地看着他,任由他的動作,就好像不知道他的動作意味着什麼一樣。
明明歸柳公子應該是放任了他的動作,拂櫻齋主反而慢了下來,他到底沒做成自己想做的事,頭偏至一側,洩憤一般咬了下去。
臨了臨了,他還是不忍,所有瘋狂的想法在看到那雙眼的一刻蠢蠢欲動,也在看到那雙眼的一刻偃旗息鼓。
一片黑暗中,歸柳公子的頸窩中,拂櫻齋主默默合上眼,他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麼不繼續?
那樣的眼神,熟悉又陌生,那應該是曾經自己看那縷魂魄的眼神,是自己看度修儀的眼神,可現在,出現在了對方臉上。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陌生的感覺?
歸柳公子沒說什麼,隻是擡眼望向窗口,月色漸退,透過那一扇窗,他好像看到了些許晨曦,又是新的一天,院裡的櫻花似乎更粉嫩了一些。
脖頸處的疼痛提醒着他身上人的心情,拂櫻齋主似乎将滿腔恨意宣洩在了唇齒間,恨不得将那塊皮肉骨血撕扯下來,吞入腹中一般。
他好像聞到了一點血腥味,不過,他也沒在意,隻是問道:“剛剛為什麼不繼續呢?”
拂櫻齋主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了那塊皮肉上,連歸柳公子何時掙開了手都沒注意到。
歸柳公子就這樣掙開了拂櫻齋主的鉗制,還能感覺到肩膀處傷口的撕裂感,但是,他顧不得了,手中化出了一枚玉佩。
他反複摩挲着那塊玉,是昔日殘魂栖身之所,也是他在度氏的身份象征。其實,這樣的舊物,早該沒了才是。隻是他總是眷戀舊事,才讓這樣的舊物留到了現在。
“我到今時今日才明白,自來苦境以後,為何你總是遮遮掩掩?為何你總是反複無常?”歸柳公子帶着那塊玉佩撫過如瀑一般的粉發,仿佛沒有感受到身上人一瞬間的僵硬。
“原來你在意的,隻有昔日的我,隻有玉佩中的我,隻有被無衣師尹搶走的我。拂櫻,你的眼中,從來隻有過去。可我不能永遠留在過去,我要求一求我的未來了。”
拂櫻齋主的意識停留在了這一刻,後腦的疼痛來得猝不及防,他對歸柳公子還是太過不設防了,以至于對方輕而易舉地就将他擊暈。
歸柳公子面無表情地将拂櫻齋主從自己身上推開,掙紮着站起身,回過頭,隻見拂櫻齋主粉色的頭發上沾染了些許鮮紅。他擡起手,才發現,玉佩邊緣凸起處同樣帶上了鮮血。
許是沒有經驗,下手太重了。
他上前查看了一下,發現也不算重傷,簡單為拂櫻齋主治療後,猶豫片刻,将玉佩塞入拂櫻齋主手中:“暫且當做賠禮吧,至于其他的,日後,我再補償你。”
随即,趁着天光未亮,匆匆離開了拂櫻齋。
這一程,他的目的地是龍煙宛。
待他趕到龍煙宛,一向華麗優雅的儒門龍首難得的有些說不出話。
之前熱衷于和他攀比的人一身狼狽地出現在了龍煙宛,衣衫不整,肩膀處更有血迹斑斑,最令人難以啟齒的,是脖頸間的牙印。
然而,對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有什麼不妥,一雙眸鎖定疏樓龍宿,淡道:“我欲進行第三次交易,好友可願?”
“交易之事延後再談。仙鳳……”疏樓龍宿習慣性就要喚仙鳳來幫人處理傷口,卻陡然反應過來眼前人不同尋常的地方,隻道,“準備東西。”
仙鳳作為疏樓龍宿愛徒,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不過片刻,便奉上了藥物等包紮所需的東西,甚至還貼心地準備了一身新的衣物。
不過,着實是太過貼心了,這位好姑娘還記得曾經歸柳公子與疏樓龍宿言談時的某些憧憬,此時機會難得,她呈上的,是一身疏樓龍宿的常服,上面嵌滿了珍珠。
雖然是自作主張,但是疏樓龍宿看到之後,倒也沒說什麼,隻是瞥了一眼穆仙鳳,随後,這位姑娘不用龍宿吩咐,就悄悄退了出去,順便為二人掩上房門。
疏樓龍宿都沒說什麼,歸柳公子更不會說什麼,他對這種衣服羨慕很久了!但是霈雲霓不許他穿,現下有了機會,自然不會抗拒。
儒門龍首就是儒門龍首,哪怕是為人包紮,也是一副優雅的模樣。
疏樓龍宿纡尊降貴地坐在歸柳公子身側,慢悠悠地剪去沾血的衣衫與紗布,就在看到傷口的那一刻,鎏金色的眸微微眯起,語氣帶了幾分意味不明:“汝怎會對上死神?”
“不是死神,是太學主。”歸柳公子不奇怪疏樓龍宿能看出來傷口是何人所為,隻是,思及當日太學主狀态,還是強調了一遍。
龍首心思百轉千回,幾乎是瞬間猜到了歸柳公子的來意:“所以,這一次的交易,同伊有關?”
歸柳公子輕輕點了點頭,倏爾,傷口傳來刺痛,不由得悶哼一聲。正在為他清理傷口的疏樓龍宿十分不走心地來了一句:“抱歉,手滑了。”
信你有鬼!
歸柳公子有理由懷疑眼前這位龍首就是故意的,原因自然在那位太學主。果不其然,疏樓龍宿操着那口特色鮮明的儒音慢吞吞道:“吾曾從師太學主,汝以為,吾會插手汝二人之事?”
“你若果真那麼在乎師徒情誼,眼下,儒門天下便不會如此清閑。”疏樓龍宿推脫的話語幾乎處處是破綻,找理由都找得如此不走心。不過歸柳公子沒辦法,求人,總是要波折些的。
“龍宿,我尋你,不為别的,而是希望請你幫我一個忙。”
疏樓龍宿道:“吾記得,汝方才所言,是交易。”
“那要看好友接受哪一種。”
疏樓龍宿不語,這一次,他迅速為歸柳公子上了藥,包紮好傷口,還惡趣味地系了個蝴蝶結,撚着那個結晃動幾下,引得歸柳公子無奈地望了他一眼。
他這才拿起自己的珍珠扇,悠哉悠哉地晃至外間,一伸手,重重羅帷落下,給足了裡面的人換衣的空間。
而他則一個轉身,就懶懶地躺在了自己的躺椅上,好像剛才簡單的包紮就用了全身氣力一樣。
直到估摸着歸柳公子差不多換好衣物,疏樓龍宿才淡淡開口:“交易或是幫忙,要看汝欲吾為汝做什麼,亦要看汝能拿出怎樣的報酬。”
歸柳公子穿過羅帷,坐至疏樓龍宿對面,自來熟地為自己倒了茶,也很熱心地為疏樓龍宿倒了一杯茶推過去:“尋人,我要你幫我尋人。”
“何人?”
“海棠。”
疏樓龍宿終于擡眼看向歸柳公子,眸中似有利光:“怎樣的海棠?”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歸柳公子喟歎一般念出太學主提示的那句詩,“自然是太學主的海棠,或者說,死神的海棠。”
疏樓龍宿又問:“汝尋伊作何?”
歸柳公子卻不再回答,隻是輕笑:“這似乎同好友無關。”
“吾是關心汝,畢竟,這副軀殼最終屬于吾,吾要考慮汝之安全。”疏樓龍宿上下打量一番歸柳公子,視線觸及那點牙印紅痕,還是極快地掠了過去。
方才處理傷勢時,他刻意無視了那點紅痕的存在,但是那個牙印卻無時無刻不張牙舞爪的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歸柳公子歎聲,雖然太學主一番挑撥,他清楚,死神之子是個威脅,但這時候,還是有些猶豫,“不過,總要先找到才是。”
疏樓龍宿起身,飲了那杯茶:“吾會幫汝,但能不能尋到,便看造化。”
“幫?”歸柳公子精準捕捉了某個字眼,幫忙同交易,到底是不一樣的。
龍首淡笑不語,并不回應他的話,隻是化出一面鏡子,旋即,指了指頸間,輕描淡寫地岔開了話題:“此處傷勢,汝自己處理。”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歸柳公子才反應過來脖頸間牙印的存在,直到此時此刻,方後知後覺到微微刺痛。
他對鏡一看,忍不住老臉一紅,拂櫻齋主确實是用了狠勁的,齒痕間隐隐有鮮血滲出。
疏樓龍宿手一動,默默推過藥物,也不再多看。
隻是,在歸柳公子對鏡處理那道齒痕時,才漫不經心道:“汝之鮮血,似乎與從前有所不同。”他總覺得,今日幫歸柳公子處理傷勢時,嗅聞到的鮮血味道有所異常。
歸柳公子淡笑,語氣莫名怅惘:“将死将死,是該不同。”
“果真将死嗎?”
疏樓龍宿忽出驚人之語,一雙眼眸熠熠生輝,他是個太過敏銳的人,敏銳到一下就聽出來了歸柳公子如今同過往的區别:“汝已有求生之心。”
既有求生之心,那還會甘願赴死嗎?那還會死嗎?
疏樓龍宿的質疑溢于言表,但歸柳公子隻是低頭笑道:“世間至苦,無非求生者不得生,求死者不得死,上天垂憐,兩種滋味我都嘗盡了。”
“昔日求死,因有人記挂汝,故不得死;如今求生,是因汝記挂他人。”疏樓龍宿取過自己的煙槍,點了煙槍,幾次吐息後,方淡淡問道,“伊為何人?”
“不能是龍首嗎?”歸柳公子眨了眨眼随意調侃道。
疏樓龍宿斜了他一眼,能這樣在儒門龍首面前信口開河,看來是太過放縱這個人了,以至于對方得寸進尺。
但他不說話,已讓歸柳公子察覺到,這頭大尾巴龍的心情是愉悅的,也是,誰不喜歡聽幾句好話呢?
儒門龍首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過,他也不敢太過放肆,如今敲定事宜,也不再多留,隻道還要去找伏龍先生,就要告辭。
“次次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拿吾龍煙宛當旅店嗎?”
“江湖事忙,若不然,定要在你家溫泉泡個昏天暗地。”
回應他的隻有龍首淡淡吐出來的煙霧。
“對了。”歸柳公子面色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誠懇道,“以後衣服上還是少嵌些珍珠吧,挺重的。”
“龍首自該華麗無雙。”疏樓龍宿挑了挑眉,完全不将這點重量放在心上,“昔日,汝不是尚且眼饞如此裝扮?”
歸柳公子此時才多謝昔日霈雲霓的堅持:“看歸看,上身還是不一樣的。”
“是汝太過羸弱。”疏樓龍宿被人這樣嫌棄自己的愛好,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歸柳公子原來也沒指望對方會聽自己的,無奈聳肩,這才告辭離去。
還是忍不住吐槽,好一尾珍珠龍!
直到他離去,穆仙鳳方才進屋,她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切,帶着那一身沾血的衣物就要離去。孰料,疏樓龍宿開口叫住了她:“且慢。”
穆仙鳳不解其意,在疏樓龍宿的示意下抱着髒污的衣物上前,疏樓龍宿面帶嫌棄地拎起髒污的衣物,仔細一打量,哼聲道:“樸素至此……”
嫌棄之語戛然而止,疏樓龍宿皺緊眉頭,不顧血衣髒污,伸手拭過衣衫上的血漬,手指輕輕一撚,穆仙鳳臉色陡變,驚見暗紅血漬竟漸漸泛着綠色,最後化作無色。
“看來伊此身果真大限将至。”
所以,僞裝都快維持不下去了。
而另一邊,日羅山上,被歸柳公子念叨到的霈雲霓隐在暗中,一連蹲守數日,終于蹲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從前一樣,将自己罩在黑色鬥篷之下,隻是,手中權杖不見蹤影,反倒是挾持着一個人。
腰間之劍蠢蠢欲動,霈雲霓敲了敲劍柄,毫不客氣道:“急什麼?學學小煙。”
她悄悄跟在那道身影之後,不知道繞了多久,最後,進入一個洞穴之内,又是七拐八拐地繞了許久,引得霈雲霓内心暗暗無語,這樣真的能記住路嗎?
“該出來了吧?”
柔和女聲幽幽飄蕩在狹窄洞穴之中:“雲霓,四魌界那一次之後,一别數年……”
一瞬間,霈雲霓深覺毛骨悚然,隻見那道身影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擡起頭,一雙紫眸妖冶潋滟。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