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單膝跪地的浣劍起了身,但依舊規規矩矩地低着頭、抱着拳,不敢逾越。
“主子,今天那姑娘問我……問奴婢要了肉。奴婢便去廚房讓人給她做了碗紅燒肉。”
“嗯。”
薛無涯手一擡,鐵馬剛送到他手中的鴿信就被跳動的燈花一燃,燒成了一團灰燼。
他的副手公孫玉來信了,說是他離開時還吊着一口氣的北涼老單于已經一命嗚呼。而老單于膝下的王子們還沒等自家老父親下葬,立刻就争起了王位。若是薛無涯沒有被皇帝召回,恐怕就在薛無涯拿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們已經破了北涼的王城,能滅掉北涼了。
信的後半段全是可惜雲雲的話,薛無涯卻不像公孫玉那麼遺憾。
誠然大梁和北涼較勁兒了那麼多年,雙方都從國力強盛耗到了自己死也要憋着一口氣看到對面先翹腳的局面。北涼之于大梁,那是不死不休、絕無回轉的死敵。能滅掉北涼,那是大梁幾代男兒的夢想。
如今老單于已死,王子們搶奪王位,這正是進攻北涼最好的機會。有薛家軍在,何愁大梁鐵蹄踏不平北涼?
然而,這正是問題之所在。
他和公孫玉都看得明白的事情,朝廷裡那群誇誇其談的大臣和龍椅上的皇帝能不明白?他們明白,什麼都明白,甚至比公孫玉還看得明白,所以才會召他回京。
——誰知道朱衣侯會不會在踏平北涼之後自立為王?若是朱衣侯在北涼的土地上自立為王,大梁又能拿什麼與他的薛家軍相抗衡?
大梁的朝廷甯肯放棄唾手可得的北涼,明擺着就是要保證他不會造反。公孫玉越想攻下北涼,越是勸皇帝放自己回邊關之外,越會加劇皇帝對自己的猜忌和懷疑。
不用說,自己這次回京恐怕餘生就隻能待在京城、待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度過了。縱使皇帝看在他們是結義兄弟的份上相信他的忠誠,朝臣們也絕不可能放虎歸山,讓他這個在馬背上逼得北涼願意割城二十以換停戰的殺神再重掌軍權。
公孫玉麼……呵,他遲早也會被調離邊關。理由他都能未蔔先知,一定是:“北涼已經不再是我大梁的威脅,南蠻近來動作頗多,還需小心提防。”
“然後呢?”
浣劍禀事從不拖泥帶水,要薛無涯問這個“然後”,還是第一次。
浣劍的頭更低了:“姑娘還問奴婢要了書。”
這年頭識字的人可不多,書也是精貴之物。尋常百姓家十戶也未必有一本藏書,鐘鳴鼎食之家的書籍則大多都有主人的字迹。這些字迹或是批注,或是個人理解,或是個人感想,總之其私密不遜于日記。提到借書,這就有了刺探的意思。
抛開這些不提,有人是借着書籍來傳遞消息的。在書中夾點花瓣,在書頁上折個頁腳,這些都有可能是傳遞消息的手法。還有人能在書頁上下毒,讓人觸書就中毒。
“書”這一個字,代表着太多太多的可能。
“主子,奴婢覺得姑娘并沒有别的意思,單純是養傷無趣,這才想借本書來打發時間。姑娘身上并無絲毫内力,身體也異常柔弱。胃口小,食得精細,應當是養在深閨裡的官家小姐。”
“哦?”
薛無涯雙手背在身後,燭光下他半身籠罩在陰影裡,身上的紅袍不再明豔,倒像是烏血凝結,散逸着一股說不出的煞氣。
“可我并沒有問你的想法。”
“浣劍,我倒是不知你的内心還如此柔軟。不過是有人分了你幾塊肉食,你便為她說話。連她在床鋪上運功跳神都不告訴我。”
浣劍的汗水浸濕了她的後背,她整個人都跪到了地上。
“主子恕罪!奴婢并不是……!”
辯解的話在此刻過于無力蒼白,浣劍咬唇不語,頭磕在地上流出了一絲猩紅。
“……主子恕罪,奴婢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