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雅楠笑了笑,眼角有了些許皺紋,“沒來村裡之前,我學過兩年繪畫。後來我到鄉下,成了知青。
“一轉眼過去這麼些年,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拿過畫筆。以前會的,全都忘了,腦海裡隻剩下小學的課文。”
“……那,關老師,前幾年不是可以回城裡了嗎?你和彭老師……”
“這裡更需要我們。”關雅楠笑道,“記得剛到鄉下的那兩年啊,我是做夢都想回城裡。晚上在爐子邊,天天捂着臉哭。
“那時候,我認識了同為知青的老彭。本以為他一個男娃,會比我更堅強,沒想到他安慰我兩句,我還沒咋呢,他先哇哇哭了。”
說到這裡,關雅楠笑出了聲,許青靈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後來我倆熬了幾年,習慣了這兒的日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回城裡,這念想就斷了。沒過多久,我倆結了婚,在村裡安頓了下來。
“前兩年城裡傳來了消息,通知我們可以回去了。我跟老彭剛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振奮,覺得苦日子算是過到頭,能回家了。
“可也就振奮了那兩天,過了那個點,心裡逐漸冷了。”
許青靈默默聽着,沒有插嘴打斷關雅楠的訴說。
“我倆都奔三的年紀了,這會兒回去,還能做點啥呢?繼續回學校?還是去哪兒找個工作,過我們早已不熟悉的日子?
“思來想去,最後我倆打消了回城裡的念頭,在村裡留了下來。”
說到這兒,關雅楠緩緩出了口氣,看看校門外的大山,“回到城裡,我們是兩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在這裡,我們卻是如此重要。
“小許,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将它送你嗎?”關雅楠指了指木箱子。
“說實話,不太清楚。”許青靈老實巴交地回答,“就算是作為前輩對後輩的關照,它也太過貴重了。尤其是,平常關老師和彭老師你們兩個也總會幫我很多。”
“其實是因為我佩服你。”關雅楠拍拍許青靈的肩膀。
“佩服?”
“是啊。當初聽見楊校長說來的新老師才二十歲,還是個大學生時,我和老彭都被吓了一跳。老實說,我們都無法理解你的行為。
“你才這個年紀,條件如此優秀,為什麼要放棄大好的前程,莫名其妙來到一個你之前從未到過的鄉村,當一個月補貼隻有六塊錢的老師?”
“直到你第一次來學校,說出那番話,我就理解了。像你這樣的孩子,是該值得被敬佩的。”
許青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關老師你言重了……其實我和千千萬萬的人并沒有什麼不同……”
“正因為你意識不到自己的不同,你才與衆不同。”關雅楠說了句繞口的話,“好了,别的我就不再多講。總之,有你這樣的後輩,未來才會變得更好。”
“我……”
“快回去吧,都飯點了。你一個女娃娃獨居,遇上麻煩了,可以來找我跟老彭。至于這個箱子,你拿着,就像我說的,它能派上用場,才是實現了它的價值。”
關雅楠回了屋子,許青靈抱着木箱,站在原地望着她瘦小的背影,肅然起敬。
剛才那句繞口的話,又何嘗不适用于她們夫妻倆?
平凡的人,在做偉大的事,卻意識不到自己在做的事偉大,而将這一切都視為理所應當的平凡。
這一刻,許青靈感覺這個星期以來始終籠罩在自己腦海中的霧,突然就散開了。
在了解到莊亮家的情況後,她一直在反思當時說出的那些話。
什麼平等,什麼地位……
心中有這些理念的人始終會有,而不願意接受這種理念的人,你說什麼他也不會接受,反而還要回過頭來嘲諷你不切實際。
就好比莊亮的父親,他打罵妻兒的時候,他會覺得妻兒跟自己是平等的嗎?會覺得妻兒跟自己的地位是一樣的嗎?
當然不會。
既然這樣,那她說的這些話究竟有什麼意義?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這些疑問在莊亮家的事發生後,始終盤旋在她的心頭,像無數細密的蛛網将她的心纏住。
不緻死,卻叫人難受。
而現在,跟關老師聊完之後,她明白過來了。
是,那些話看着沒有任何意義,聽起來就像癡人說夢,似乎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東西。
可這就能代表它是錯的嗎?就應該被所謂的“現實”一詞嘲諷甚至于抨擊嗎?
不管怎麼樣,至少,它在一部分人的心裡存在。它應該存在,這一部分人也應該存在。
這一部分人,名字叫做理想主義者。她許青靈,就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
現實是殘酷而冰冷的,這一點無法否決,畢竟人都生活在現實中,而非理想裡。
但沒關系。
總有人要去做那個别人眼中在冰冷現實裡散發溫暖的傻瓜,既然這樣,那為什麼她不能是那個傻瓜?
也許她許青靈散發出的光芒,永遠都驅散不了濃郁的黑暗。但人這短短一生,總要追尋一些什麼東西。
她許青靈,不求名氣不求财,但求此生永保理想初心!
整理好了頭緒,許青靈深深地吸了口氣,離開學校。
幾天以來,她的腳步頭一次這麼輕快,就好像生了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