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狹窄,堪堪容兩人并行,再加上居高臨下的地形優勢,裘明很快就在身後一衆善男信女中識别出跟蹤之人來,可那人卻不是張金龍。
二人不動聲色,繼續上行,至一處木砌高台時,方湛忽然停步,憑欄遠望。而跟蹤者見狀亦落後在不遠處,裝作回身等人,不再前行。
沒了被人偷聽的顧慮,裘明問道:“依大人之見,跟蹤之人是誰派來的?張金龍還是徐醇風?”
方湛将整個寺廟盡收眼底,淡淡道:“如今看來,差别不大。方才在馬記顔料坊,那坊主稱前幾日有一湖州口音男子去買過‘黃不老’生粉,我猜正是徐醇風家中那位姓曹的管家。”
随後韓穗的異常表現讓他更加确認了自己的猜測。他大膽推斷:“原先我還疑惑,張金龍一介武夫,如何能知曉一味制作顔料的生粉有毒,還能利用其毒性特點設下人不知鬼不覺的殺人之局,若這法子是精通書畫之道的徐醇風提供,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奇怪,”裘明想不通,“徐醇風為何要幫助張金龍除掉劉百盛呢?”
方湛遠眺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猶疑:“徐醇風過往與張金龍毫無關系,卻在風聲鶴唳之際冒險助其殺人,這背後原因确實讓人琢磨不透。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那就是張金龍的殺人目的。”
他深吸一口山谷清氣,沉思道:“若罪吏尤謹在暗獄中的交待句句屬實,張金龍先是借葉陽縣民亂殺害縣令,還試圖将尤謹一并除去,随後又不計後果地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毒殺劉百盛,其動機隻有一個——滅口。”
“滅口……”裘明突然想起張金龍的過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此前玄英衛因到處搜找不到此人蹤迹,便将其祖宗十八代都查了個底朝天,驚訝地發現,原來此人曾經是他們的同行——一名犯了事的玄英衛百戶,瀕死之際被内官田青從死牢中撈走收用,随後又将自己的妻兒送去田青老家定州做人質,顯然是忠仆死士。
五年前田青至雲州做礦監,張金龍搖身一變,以镖局總把頭的身份緊跟而來,直到如今銀礦關閉,田青業已回京,他卻仍留在此地,趕在聖上對雲州有所動作前設局殺人……
就算裘明再不懂朝堂裡的彎彎繞,也能一眼看出其中隐藏的關聯:“張金龍在雲州殺人滅口,難道與田内官有關?”
方湛不置可否,目光投向遠處崇山峻嶺,緩緩念出幾人的名字:“葉陽縣縣令于江、胥吏尤謹、雲州富賈劉百盛、镖局把頭張金龍,還有上京那位田内官,這幾人能攪和到一起,怕是都與那座藏在西山之中的銀礦息息相關。”
裘明似有所感:“他們聚在一起是因為銀礦,而張金龍突然要滅另外幾人的口,想來也是因為銀礦了。”
“裘校尉分析得不錯,”方湛從遠處收回視線,似是想到什麼,不禁哼笑一聲,“就是不知道咱們這位徐大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說罷他負手繼續上行,裘明裝作不經意瞥了眼不遠處蠢蠢欲動的跟蹤者,也回身邁上台階。
登階片刻,腳下石梯在遇到一處岩壁後,旋即掉頭變為了木梯。二人攀登而上,在棧道的盡頭出現一座玲珑殿堂,這便是懸空樓宇的第一層。
方湛邁上棧台,近前才發現,此殿内部竟是一處佛洞窟,洞内環繞石壁塑有十八羅漢彩像,神情細微生動、動作栩栩如生,各有悲憫威嚴。許是因為正值用齋時辰,此處冷清安靜,不見一人參拜。
他瞧着空蕩蕩的殿内,忽然計上心來。
——
距懸空樓台不遠處,在舉行法會的大雄寶殿之中,韓穗正跪坐在一衆僧俗的最外圍,虔誠持誦《藥師經》。
雖說她一心趕時間,然而為人子女,祈願尊親身體康健,此乃天經地義之事。既遇法會,為着父親身體的緣故,她還是心甘情願在此拜誦。
誦經間歇,韓穗掃了眼跪坐在斜前方的冼牧川,隻見他身形凝定,垂首虔敬,全無平日舉止浮躁的痕迹,想來這位看上去不着調的公子哥,内裡也有一顆敬孝父母之心。
又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法壇鐘聲敲響,意味着這日的會場已到尾聲。衆人窸窸窣窣離場,韓穗亦斂衽起身,正打算出殿,卻見冼牧川走到一側去找僧人說什麼去了。
他的小厮昌樂過來,面帶歉意道:“禀姑娘,我家七爺想要請一盞祈福蓮燈,還望姑娘能稍等片刻。”
不知何時起,靈岩寺祈福燈之靈驗都傳到了上京城,韓穗不僅為父親請過,還應大伯母要求,給多年無有所出的堂姐請過。
她對此表示理解:“無妨,我等他便是。”随後默默退到殿内一角等待。
等人無聊,她便往冼牧川的身影處望去,這才留意到,他今日竟一改往日浮誇的穿衣風格,隻着低調素衣,可以想見,他來此佛寺聖地還是懷着一顆虔敬之心的。
許是因此細節,她忽然對傳聞中“混世魔王”冼七爺有了些改觀。不由想到之前自己冒失扯壞其衣袖之事,雖說他對此事前後态度迥然不同,但畢竟是自己的過錯,理應借此機會好好賠個不是。
待冼牧川請好蓮燈返回,原本肅穆凝重的神情,在瞧見韓穗後即又恢複了玩世不恭的不屑。
韓穗選擇無視,主動上前,提起那日鵲英大街上的鬥亂,又為自己在慌亂中緻使其衣袖破損鄭重道歉。
賠罪的話說完,那頭卻一聲不吭。她不禁擡眸,卻見對方一雙桃花美目正傲然凝視着自己,那眼神絕非戲挑或是什麼,更像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
就在她将此理解為故意為難之時,忽聽得冼牧川向身邊小厮幽幽問道:“你說明淵兄到底看上了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