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部門要人肯定是不合适的,但打掃戰場卻是有必要的。不光他這麼想,程骁也這麼想。兩人就這麼在燒得隻剩下骨架的小型客機旁一左一右地站着看了許久。
專家陸陸續續地來翻翻撿撿,又陸陸續續大包小包地離開。人群紛紛擾擾,鳥獸躲躲藏藏,雲絲拉起情網,兜不住人間三三兩兩。
到最後天色初開,霞光映日,這大片燒焦的地方隻剩下着軍綠色的兩個人。
程骁雖夾着煙,卻仍站得好似一棵筆挺的小白楊,與淩峥嵘碰個臉對臉,還得即刻丢了煙敬個标準的軍禮。
淩峥嵘皮囊再好,也蓋不住裡頭的惡魔脾性。他背着手也不還禮,由着程骁筆挺站着。沿海的十一月海風一吹就冷得花骨朵都掉下來,瞧着青天白日的,忽然就來了一場陣雨,兜頭澆下來裡外濕個透心涼。
兩人狼狽地鑽進堆東西的磚瓦房,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一時間接天連海,被霧氣籠罩住。
淩峥嵘罵了聲晦氣,去摸程骁的口袋,摸出來的煙盒往下滴水,他撿了根還能立起來的叼在嘴上,略偏過頭去找打火機。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穿透灰蒙的霧氣精準落在一隻黑色的手提包上。
它被壓在一截被撞折的大樹下,隻露出一截彎曲的提帶。難怪這麼多人都沒發現,這隻包是有點自己思想在身上的。
他大步走出屋檐下,瓢潑的水将倔強的煙澆得粉碎。他呸一聲吐掉,彎腰去拽那包帶。包帶紋絲不動,也是,被三人合抱粗細的樹幹壓着,他能一手拽出來才是見了鬼。
程骁在他走出來後也跟了過來,都是精豆子一樣的人物,立刻明白過來,忙脫掉軍裝外套曲腿跪地抱住那截樹幹。
淩峥嵘再拽就十分輕松了。
兩人對視一眼,決定就地打開。
随着拉鍊嗤啦一聲響,手提包被完全打開,裡頭的東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兩人眼前。
兩人想被燙了眼一般不約而同紅着脖子别開視線,淩峥嵘清了清嗓子,瞥一眼無邊無際的海岸線,似笑非笑道:“嘁,資本主義腐化堕落的老一套,是吧程團長?”
程骁抿緊唇,彎腰撿起地上濕答答的外套慢條斯理地往身上穿,一邊扣扣子,一邊低聲道:“會不會是一種僞裝手段呢?”
淩峥嵘靜靜等着他穿好,連領口最後的口子也扣好後,方才大方邀請他一道探查。“你來翻,我看着。”
程骁罵人的話堵在喉嚨裡,但迫于上下級淫威又不得不從,他深吸口氣坐好,做好心裡建設後,從善如流地蹲在淩峥嵘方才蹲着的地方,抿緊唇,繃緊手臂,再次打開那隻手提包,然後在紅色,肉色的内衣褲衩子裡翻翻撿撿。
大雨滂沱,他全身的水都順着下巴和手臂融進這堆衣物中,直到确認真的隻是衣物後便往回抽手。豈料軍裝的袖口挂上了東西一團黑色織物,兩人下意識去看,又再次被燙傷了眼。
小小的,黑色有些透明的織狀物不是褲衩子又是什麼?
這次程骁也繃不住那斯文的面皮,漲紅着一張俊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它拽下來用力按進一堆衣服裡,仿佛這個褲衩子會吃人一樣,又忙不疊拉上拉鍊,速度之快,像幹了一件封印妖物的大事那般。
與外國享樂主義的開放思想不同,此時的胖達國正站在曆史巨變的潮頭,人人純潔勇敢,保守專一,堅定不移地貫徹落實着以國家元首為中心的文件精神,以驕奢淫-欲為恥,以艱苦樸素為榮。百姓們尚且如此,更何況這些每周都上政治課的軍官?
淩峥嵘自然也看見了,他暗暗還有些慶幸,那麼小一塊布料,他還以為是個口罩呢!這麼一想,又砸吧砸吧嘴,怎麼回事,竟還有點邪惡?
大雨未歇,兩人提着箱子去了後勤部,簡單說明了來意後,有專人進行登記,正要接走檢查時,淩峥嵘忽然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吩咐了一句,“喊兩個女兵去檢查,畢竟這是女同志的衣物。你們仔細點,别給人家東西翻得一團糟。”
簡單交接後程骁再出來時,淩峥嵘已不見了。
這雨一下就是一天,淩峥嵘作為事發現場唯一一個從始至終與孟圖南在一起的同志被喊去旁聽審訊了。
被捉住的男子年紀看着不大,面龐黑裡泛紅,一雙手布滿老繭,搜出來的證件表明他隻是附近的漁民。後經公安部門連夜走訪确認,他的确是土生土長的胖達國公民。
但,區區一個漁民,怎麼會混軍區的?又怎麼會有槍?
一面反光玻璃後的房間裡煙霧缭繞,桌上的煙灰缸裡插滿了煙屁股。熬了一宿的王春樹捏了捏鼻梁,轉頭與淩峥嵘道:“淩旅,你怎麼看?”
正兒八經的小長桌塞不下淩峥嵘的大長腿,他架着腿斜坐着,目光緩緩掃過手裡的兩張紙,冷淡回道:“老油子,這麼審出不來口供的。不妨交給我?”
對這個曾蟬聯全軍比武第一,偵查第一的軍人,王春樹總覺得他身上的殺氣太重。尤其皮笑肉不笑略眯着眼睨人的時候,活像是被兇殘的食肉動物盯上,全是打從骨子裡就感到窒息得絕望。
人交給他,那和耗子進了貓嘴有什麼區别?
他煩躁地搖搖頭,又點了根煙,“你省省吧,新社會了,不興虐待戰俘那一套。”
“呵,這話說的,老一輩兒那會兒也不興。”淩峥嵘是從後勤部那裡被請來的,從全身滴水到現在捂了個半幹不幹的十分難受。他扯了扯軍下擺,将褶皺拉平,随手合上文件夾摔在桌子上,放下腿起身道:“那王局長繼續審吧,我就不打擾了。”
王春樹夾着煙擺擺手,“去吧。哦對了,孟博士暫時不參與任何研究,你們看嚴一點,畢竟這裡情況特殊,是戰備區,不該看的,不該說的都别放出去。但是。”
王春樹拐了個彎,又追一句,“你是個渾慣了的,别看人家是個小姑娘就不當回事。以你的覺悟該不難看出來她的重要性吧,收斂點你那臭脾氣,她不是你的兵,你要不懂得什麼叫尊重,那趁早滾蛋,我們拟戰局又不是沒有人了,盡管交給我,”
淩峥嵘當了十二年的兵,還能不清楚這個?王春樹被他的視線盯得不自在,不由解釋了一句。“她情況特殊,不管審查結果是什麼上層都不會像對待普通人那樣處理。畢竟保密級别三個A的人物,上頭是重拿輕放還是輕拿輕放,這裡面就不好說了。”
淩峥嵘默了默,眉眼間複雜深沉,應了聲便拿起帽子敬個禮出去了。
外頭天色已昏沉,不知誰在帶隊夜巡,嘹亮的軍号響徹天地。他繞去食堂吃了口飯,回到辦公區時沒找見劉師,警衛員說領導是昨天半夜出去的,到現在都沒回來。
淩峥嵘的政治敏感性是老爺子耳提面命造就的,立刻警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個小姑娘還真不簡單。
他擡眸遙遙看了眼被拉了警戒線的跑道,想起她面不改色持刀紮腿的模樣,不由抿了抿嘴唇。
因為是被劉師臨時借調來的,所以休息的地方被安頓在倉庫裡。也不全是倉庫,左半邊的設備用房被清理出來了,一共三層,每層兩間房,他暫住在二層東戶第一間,是個小兩室,還内設了廁所,住着倒很方便。
任誰穿着濕透又捂個半幹的衣服都會不舒服,他将後腰上的槍和腿側的匕首整齊地擺放在書桌上,然後拿着盆進了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就地沖個涼。
濕衣服都得自己洗,他力氣大,洗地也快,搓到内褲的時候腦子裡突然就出現了挂在軍綠色袖口上的那團黑色。他啧啧兩聲,蹙着眉頭将自己那條深藍格子的平角褲拎起來看了又看,這對比實在慘烈,自己一條甚至能改她五六條。他不是太懂,就那麼兩片好似抽絲了般薄透的兩片布料能遮住什麼?
他做任務這麼多年一直在外面跑,始終穩定不下來,家裡商定的對象等不了跟一個大學教授跑了,這事當時鬧得挺大,傳他耳朵裡的時候他們早就生米煮成熟飯。都怕他這個活閻王去把戴綠帽子的男人殺了,但他卻雲淡風輕一句橋歸橋路歸路了事。
也對,一面都沒見過的女人,也戳不到他的肺管子,更激不起太多情緒。無論愛恨,都不是簡單的事。饒是如此,單身狗一條,但當兵的湊在一處,葷素不忌,他怎麼也囫囵吞棗般知道一些。
此刻腦子裡的黃色廢料正在努力地攪拌着,可閉門造車太難了,他甩甩頭,蒼白無力,甚至想不出任何畫面來。權當做資本小姐落魄的不得已之舉吧,畢竟都抽絲削薄成那樣了還舍不得扔,看來在敵國過得委實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