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圖南沒再說話,擺擺手,車子開起來,很快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沈光喪氣地往回走,一屁股坐在程骁的病床上唉聲歎氣。
程骁上完廁所回來發現沈光居然躺在這裡,床被占了大半,蹙眉不悅道:“回你自己屋去。”
老舊的鐵質病床吱嘎一聲響,沈光順從地站起身走出去。
待五瓶水挂完,程骁靠在床頭看書,外面叽叽喳喳地有些吵,他不得不下床去關門。就這麼一瞥,瞧見走廊盡頭處坐着發呆的沈光,他執行飛行任務并沒帶行李,上衣給了孟圖南,現在就一件單薄的襯衫。近晚的涼風呼呼地刮着,更顯得他形單影隻形銷骨立,很是可憐。
這時,小護士跑來與他道:“是程骁團長嗎?有你們單位打來的電話。”
程骁颔首,跟着一塊過去了。
劉文進也已知道了飛機失事的事,感慨萬千,直呼否極泰來。這雄鷹項目好事多磨,必然會在孟圖南的加入下有所進展。
程骁想起少女張揚又不羁的眼神,不置可否。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糾葛,她才剛成年,說是一個孩子毫不為過,被關系強塞進别人花費巨大心血項目裡,任誰都不會高興的。
尤其,這個項目還剛剛犧牲了一位業内頂尖的專家學者,悲痛之心還未散去,怎麼能接受旁人摘果實?她若做成了,豈不就真成了為他人作嫁衣裳?項目組組長若真心相待,反倒是寒了大家的心,隊伍就散了。
劉文進大緻又說了幾句這次抓到的人扯出的事,因為涉密也不敢多說,但肯定有嘉獎,擎等着吧。
對于立功的事程骁沒怎麼往心裡去,他和淩峥嵘那種對人生目标清晰,定位準确的工作狂不同,他其實本質冷淡,對錢權的欲望沒那麼強烈。
尤其先前在海港城劉文進和淩峥嵘私自将孟圖南拉入危機中,上層震怒,不僅痛批劉文進,還按住了淩峥嵘的升遷,他想,這次便是有點功,但怕是難抵他們之前的過錯。
劉文進也有點含糊其辭,覺得程骁被連累了,隻好又安撫他的情緒,對他受傷的事格外關照。他自己願意回去治療就回去,不願意就留在082修養一陣子也可以。
程骁想着等術後觀察期過去再回,畢竟做手術的醫生在内業聲望極高,他看過說沒什麼大礙,就能安心了。
他挂了電話往回走,看着遼闊泛着點黃意的天色,心口那點晦澀之情稍緩。橙色區的風光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手筆,兼具荒涼與震撼,每一處都是景,都是足以洗滌心靈的灰塵。
程骁迎着夕陽往回走,台階吱嘎作響,扶手刷了綠漆,現在斑駁殘破,木刺紮手。往來的都是綠色軍服,見到他紛紛側目,還有些軍屬也是,好些小姑娘大嬸子都按捺不住地去看他,臉紅撲撲的,羞澀裡透着大膽。
他習以為常,保持着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和矜持走到病房前,正欲推門,餘光又瞧見了那抹落寞消沉的人影。
這麼久了,沈光居然還維持着那股子擰巴勁,用一種别别扭扭的姿勢坐着,也不知是給誰看。
程骁輕呼口氣,到底還是沒能對自己的戰友視而不見。他走過去坐在長椅的另一頭,中間隔着幾十公分的距離,也不說話,就那麼透過低矮欄杆的花格往出去。
視線落在遙遠的低垂的天幕上,眼見着雲朵剛被日落的波谲雲詭染上顔色,一切便在太陽奮不顧身地一躍下跌進黑暗的懷抱。
沈光呵了口氣,白霧隐隐,将他年輕俊朗的側臉虛化,隻剩下柔弱無助。
他輕聲開口道:“原本這個任務不該他來的,但我堅持要開飛機,又沒有人配合,他便擔任了副駕駛和觀察員的角色陪我一道上了這架飛機。”
“誰知道,這對他而言竟是一趟死亡之旅。時俊下個月就是試飛員了,王牌中的王牌,工資津貼都翻倍,他還笑着跟我說等個一兩年還掉家裡的饑荒就能少寄點了,自己也能攢錢娶媳婦兒了。”
沈光捂住臉,哽咽道:“他比我還大一歲,家裡隻有一個妹妹,等于獨子,我都無法想象他父母得知這個噩耗時,會哭成什麼樣子。”
程骁很平靜,眼裡一點波瀾也沒有。
等沈光整理好情緒重新擡頭時,他眼裡的淚還沾在睫毛上,亮晶晶的,襯得他唇紅齒白,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少爺。
程骁忽然就很煩躁。
他點了根煙夾在指間,收回看風景的視線,與沈光對峙般看着。“你這個沈,是我理解的那個沈家嗎?你這一輩嫡系裡就剩你個獨苗了吧。”
沈光點點頭。
“那你不好好享受幾年開飛機的時光,在這裡浪費什麼時間?”
沈光也摸了根煙,他亦不常抽,猛吸一口嗆得直掉眼淚。“不知道,就覺得挺沒意思的,也不敢回隊裡去面對那幫子隊友,如果不是我任性,時俊他……”
沈光迷蒙着眼望向飛機失事的地方,“他不愛說話,沒什麼别的業餘愛好。我們都喜歡買件港府的夾克,墨鏡什麼的裝碧,但他從來不買,沒事了就琢磨飛機,遇到事兒了就去包傘。其實我和他也不算交心的朋友,甚至連接觸也不太多,私底下玩的時候他從不參與,他本……”
“他,本可以和他們一樣,被我打一頓,嬉鬧着等着看我笑話,看我一個人怎麼飛。他要是沒有敲開我的門就好了,那天我是準備找隊長的。”
“我難受的是我,玩得并不好的戰友,都算不上兄弟,卻因為好意,為我的沖動任性用性命買單。怎麼死的不是我呢?”
“孟圖南把我打醒的時候,我看到時俊死了,我竟然不覺得難過,而是心虛,很害怕這件事傳回去後隊友們會怎麼看待我,怎麼想我,我還能不能再飛了。”沈光猛烈地吸着煙,然後扔掉煙,兩隻手抱住頭頹唐極了。
“所以後來我自願引開他們,我是真心希望自己在被追逐的時候與他們同歸于盡的,我已經在前面的彎道調轉車頭,隻等着那車追上來,我就把油門踩到底狠狠撞上去。隻有我死了,這件事才能算有個交代。”
程骁也将煙頭碾滅,他一口沒抽,但手指被熏得全是味兒。“現在出一趟任務,機上要配三個人。機長,副駕駛和觀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