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完盛世安排了食宿,他親自将大家從另一條通道送出去,出口處停着一輛門口停着一輛考斯特,車上已坐了人,但見他們來了有人起身走下來站在一邊。程骁和葉鼎兩人站得近,壓低了聲音在說些什麼,聽得葉鼎頻頻蹙眉。
程啟東和陳岱嶽也在,都畢恭畢敬得等着葉老和舒老談話,淩峥嵘徑直走向陳岱嶽,陳岱嶽下意識側過半邊身子,不着痕迹地輕歎了口氣。
然而巧的是兩位領導和盛世已說完話,大家井然有序地上了車。
夜色已然深得再無轉圜餘地,于是漆黑的夜幕也漸漸有了松動的迹象,遙遠的東邊翻出絲絲縷縷渙散的薄光,像一種暗示,像一種隐匿的希望。
葉老沒有休息,他在醫院住了那麼久,一來是避一避風頭,某屆全會即将召開,那些藏匿在洶湧波濤下的髒東西們逐漸有了動作,對于暗殺等過激手段不得不防,二來是起了心思,想推年輕人出來,這個節骨眼兒正是曆練的時候。
淩峥嵘被叫去房間前一直沒有休息,他和陳岱嶽就那份報告書做了詳談。最大的實施壓力來自淩守豫,他一力抗争,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做這種承擔巨大風險又沒有相應回報的事。
沒等淩峥嵘去找自己父親,就在葉老的套間裡見到了淩守豫。
葉老已八十高齡,仍精神矍铄手不釋卷,一杯濃茶一根煙,就能看一夜的公文。他是個老貓頭鷹了,習慣熬夜,越熬越精神。
見淩峥嵘進來了,笑着看向右下首坐着的淩守豫道:“你瞧他,和你年輕的時候像不像?”
淩守豫看向淩峥嵘,白皙冷酷的面龐早褪去了少年時代清冽漂亮到女氣的樣子,一身筆挺的軍裝在身,勒着武裝帶顯出窄腰寬肩的好身材。他個子又高,眉眼隐隐有了不容置疑的堅毅之色,假以時日他擔得起權勢帶來的一切壓力。
欣慰有餘,擔憂亦然。這個兒子認準的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辦到,軍功挂滿身,卻為情之所困,他怕情深不壽啊。
沒等淩守豫開口,葉老點了點煙灰,示意淩峥嵘落座,“和你不像,倒是和老淩更像些,都是認死理,不知道變通的。”
淩守豫陪着笑,長歎口氣道:“過剛易折,他主意太大了,聽不進勸告可不行。”
“這倒是,一意孤行有時候也叫剛愎自用。”葉老又猛吸一口再緩緩吐出來,眼神也變得迷離,好半晌開口道:“你的項目書我看了,你在懷疑什麼?”
“我懷疑敵特勢力已潛伏進了高層,乃至會籍借即将到來的重要會議生出事端。”
葉老對他的直白有種情理之中,又意外的感慨。這種公然猜測高層的言論不論真假他隻要願意,都能叫淩峥嵘吃不了兜着走。
但葉老卻沉默地噗噗地抽着煙,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孔在缭繞的煙霧中若隐若現,許久微微颔首,浮起些許的深沉莫測的笑意,“你呀,比老淩還張狂些。”
“但是這個字我不能簽,不能拿任何同志的生命開玩笑,誰也不知道這個東西打進人的身體裡會有什麼後果,萬一人沒了,就是把你淩峥嵘一撸到底,也沒辦法跟人家家裡人交代。”
這事拖了這麼久沒有回聲,淩峥嵘也做了被否決的心裡準備,當下隻是閉了閉幽深的眼眸,薄唇緊抿着,一時間沒有開口。
葉老手裡的煙很快燃完,淩守豫拿起煙盒又遞了過去。老頭子咳了兩聲,接過煙夾在指間。他拆開自己空了的煙盒子,取下胸口挂着的鋼筆刷刷刷地書就幾行字,然後用夾着煙的手指将煙盒推到桌子邊緣。
淩峥嵘瞳孔一縮,忙起身接過拿在手裡看着。看罷亦從自己父親手裡接過火柴,随着他的動作,火柴呲啦一聲燃了起來,他躬身湊上去替葉老點燃香煙。
低垂的長睫掩下他幽深眸子裡的驚濤駭浪,他面上瓷白無暇,一星點的情緒都沒有露出來。
這時,葉鼎端着搪瓷杯進來了,裡頭是熬好的川貝梨汁,潤肺用的。
他從容地在淩峥嵘身旁落座,一面按下葉老的煙,一面将搪瓷杯遞過去,眼睛去看向淩峥嵘道:“又見面了,上次的救命之恩還沒報,我耿耿于懷,走?叫上程骁一塊,請你喝一杯。”
淩峥嵘沒有心思便婉拒了。
葉老斜睨他倆,意味不明道:“年輕人辦事,不要一闆一眼,死局唯有勇氣可破。”
“非常規之事,焉能用常規之法?”老頭子淺啜了一口川貝梨汁又擱下,順手點上煙,“打仗的那些年咱們幹過多少出格的事?不奇襲,怎麼打對手個措手不及?”
葉老瞥見淩峥嵘面上一動,笑意深了些,揮揮手攆人道:“小年輕都回去休息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未來長着呢。”
淩峥嵘起身告辭,他覺得這一趟總算不白來。
他走後,套間裡一直沉默着抽煙的老者拄着拐杖在葉鼎的攙扶下緩步走出來,淩守豫見狀心底大驚,面上卻不顯,他亦上前扶住老者的另一邊手臂,畢恭畢敬道:“舒公,當心腳下的地毯,邊緣不齊,容易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