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溫淡笑着,他亦飲了酒,兩頰微紅,卻眼含清明,眼見着孟圖南局促頻頻朝自己投來求助的目光,他喚來劉文進的機要秘書将人摻扶着送回招待所,自己拿過披風,與孟圖南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蔭小路上。
南方暖和,本已不咳的盛世因為今夜飲酒又弓身咳了許久。月色正好斜挂梢頭,微風撲面,夾雜着木棉花微澀的香味。
他們許久許久,孟圖南甚至記不太清什麼時候這樣并肩走過一段路了,腳下的影子被拖長,随着路燈的投射偶有交疊,并立,又一長一短團在腳下。
盛世咳得眼含清輝,霧氣像破碎的光,一晃一晃地在眼底蕩漾着,裡頭的笑意和溫柔再藏不住,但他卻隻敢看向月亮。
兩人一路無話,卻也不覺得尴尬,盛世取出一隻金鑲玉的平安扣示意她擡起手腕,男人傾身低頭替她戴在腕上。他的氣息并不迫人,溫潤有禮,靠得這樣近也略偏過臉去呼吸,怕酒意沖撞了她,是與淩峥嵘骨子帶着的冷重氣息截然不同。
盛世為她戴好,低頭細細看了看,這平安已夠小巧精緻了,卻不想她皓腕這樣瘦薄,戴着竟還有富餘。
盛世輕歎口氣,“夏夏,你要保重身體。你本高山,需人仰止,若因身體的緣故倉促此生,不覺得遺憾嗎?”
孟圖南嗯了一聲,将手踹回大衣口袋繼續往前走。
“他走得痛苦嗎?”
猝不及防的話叫盛世微頓,繼而緊走兩步追了上去。孟圖南卻撿了長椅坐下來,側過臉看向他。
盛世亦坐了下來,他身上的酒氣不重,又散去了些,現在隻有高檔醇釀的稻谷香氣。“這麼好的夜晚,本不想同你說這些的。”
他彎了彎嘴角,眼底有着痛意,輕聲笑道:“他走得很安詳,與其被病痛折磨着,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孟圖南忽然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她的手涼涼的,像捂不熱的冰。“别笑了,難看死了。”
盛世的笑意便漸漸消失了。
他抿着嘴唇,半晌才道:“我其實這些年都在怨恨他,但他真的死了,盛家的重擔落在我肩膀上時,我忽然又有點理解他了。”
“家族興衰存亡,都系在大家長的一念之間,他有私心又怎麼樣,那麼多人看着,逼迫着,除非他撂挑子不幹了,不管盛家,也許他能得到片刻輕松自在。可是,他肩負盛家太久,擔子壓進血肉裡了,沒辦法說扔就扔。”
盛世不敢扭頭看她,繼續道:“你,夏夏,你就繼續恨他吧,恨比别的感情好受些,是他對不起你,他活該。”
孟圖南靜靜聽着,摘下眼鏡放在長條椅子上,她一下一下撥弄着盛世剛給她戴上的平安扣,目光沉靜如水般波瀾不驚。“盛世,你看着我。”
盛世扭頭看向她。
“你知道我的病情。”
是肯定的語氣,盛世甚至從她浸着紅意的眼珠子裡看到了自己狼狽的倒影。
他颔首,本就暈了酒氣帶着紅意的眼尾更添昳麗,“對,我知道了。”
孟圖南笑了起來,目光看向遙遠的星河。語氣中帶着一星點輕快的笑意,“所以你才這麼反常。我就說,盛世你從前對我可沒這麼包容。每次我和盛宴逃學出去玩,回來就被你禁足,甚至還找了居委會的大媽上門給我說教。”
“有一次夏夜,盛宴爬窗找我出去捉螢火蟲,被你發現後一腳踹了下去。你卻跟父親告狀說我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還教壞了盛宴,氣得我潑你一臉的牛奶。但最終父親還是把我送去鵝州府女子私塾,學習如何優雅地表達憤怒。”
“好像上輩子的事。”
盛世眼底綻滿了驚訝,他甚至結巴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夏夏你還叫他父親。”
孟圖南擡手指向上方,腕上的平安扣露出半截。她沒說話,眼神落在廊架上纏繞着的葡萄藤上。
盛世沉默了許久許久,他記起她剛來的夏天,孟圖南饞一口葡萄,爬上牆頭去摘卻摔下來。自己背着她跑去開車就醫,那是孟圖南第一次叫他哥。
盛世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
夜風分明吹醒了酒意,但現在忽然又覺得上頭,眼前恍惚地想起了那些她叫自己哥哥的日子。哥哥,哥哥,那會兒她真心實意想當自己的妹妹,願意跟在他後頭蹭吃蹭喝,放下防備在他車子的後座睡着。
她那時候忙于學業和實驗,每日隻五個多小時睡眠的情況下,仍抽出時間給自己和盛宴畫了小像作為生日禮物。
一晃,竟是四年光陰流逝了去。
盛世低下頭斂去眸子裡的情緒,再擡起頭時忽然側過臉抱住了孟圖南。他嗓子喑啞,借着酒意放肆地抱了她一次,然後妥帖地退回去。
“父親臨終前隻提及了你,他對你感到虧欠,要我替他彌補,畢竟長兄如父,現在父親走了,我理應一肩挑起對待弟妹的責任。”盛世輕呼口氣,狀作輕松道:“那麼我的好妹妹,你和淩峥嵘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