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他緩緩轉身,向着殿外走去。
平城那巍峨高聳、仿若能與蒼穹相接的城牆,在雲霭中若隐若現,夕陽将天邊暈染成一片如夢似幻的粉紫色,他十三歲從景縣來平城的那年,也是這樣的黃昏。
恍如隔世。
多年宦海沉浮,如屢薄冰,沒想到還是一朝淪為罪臣。
封轍回到府邸,家中下人早已聽聞消息,皆面露悲戚,卻又不敢多言。他徑直走向書房,獨孤敏思匆匆跟了進來,未及開口就紅了眼。他訝異夫人如此失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低聲道,“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我自私自利,往日如是,今日亦如是。”
獨孤敏思用衣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帶着幾分倔強和不甘,“我隻有一個問題,你必須回答我。”
“夫人請說。”封轍低頭,在書案前鋪上宣紙,手指輕輕撫平紙角。
“這麼多年,你有沒有真正在意過我?”獨孤敏思喃喃問出口。
“自然,”封轍擡頭,目光誠摯,“你是我的夫人。”
“我是說,如果一開始就是你我有婚約,我隻是比崔姐姐晚些認識你。”
封轍陷入了沉默。
“從前府裡的下人提起崔姐姐,都說她是這世上最溫柔良善的女人,我這樣的鮮卑姑娘……”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未盡之言卻仿若千斤重擔,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
書房中,靜谧得隻能聽見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窗外竹葉沙沙的摩挲聲。
良久,她才又開口:“我不是要和一個身世凄慘的死人過不去,不過是想到百年之後,你與她久别重逢,而我獨自形單影隻罷了。”
“夫人,”封轍低聲歎了口氣,“無論如何,蘅兒還在宮裡,她沒了公主庇佑,總算有一半獨孤家的血,你得和嶽丈講和認錯,咱們的女兒從沒有吃過什麼苦,天家最是無情……”
“你又打算騙我。”獨孤敏思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力氣之大,仿若要将這些年的怨怼都傾注其中,“避而不答,你知道我這半輩子都為此事耿耿于懷。”
封轍望着獨孤敏思,眼中滿是複雜與愧疚,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幹澀,那些話語仿佛被死死卡在嗓子眼,怎麼也吐不出來。
良久,他失笑,“夫人豈不知遠道不可思,憐歡故在旁的道理?”
遠道不可思的下一句,卻是宿昔夢見之。
又是這樣模棱兩可的話。
獨孤敏思心中一陣刺痛,她決計不再追究,哽咽着說,“我不擔心蘅兒,夫君凡事想想萱兒罷。”
言罷,她落寞地出了屋。
封轍久久伫立在原地,直到門哐當一聲合上,他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宣紙上。
他拿起筆,蘸了蘸墨,手懸在半空良久,墨漬滴落在紙上,洇染開來。
名湯風雨,利輾霜雪。
這是青荷蓋渌水,芙蓉葩紅鮮的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