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爾望着她,内心默道,伍佰叁拾一。
腰間羅盤不停嗡鳴,鐘靈回了神,纖指按上羅盤,這才帶了點認真地擡眼看來。
面前是個戴着瓜皮小帽的秀氣少年,身量不高,五官平淡,烏黑滾粗的發辮垂在腦後。
那雙眼,烏溜溜,狡黠而明亮。
是隻妖。
但這家客棧人妖混住,鐘靈并無多在意,況且未從面前這妖身上察覺威脅。
——她一眼掃去,便知是個二境小妖。
“近日桑龜萬裡賽開啟,沿途多家客棧都住滿了呢,小郎君若要住這店,需抓些緊,”她莞爾笑道,“我今早聽說,妖族分區隻有兩間房了。”
“啊呀,多謝提醒!”千秋爾抱拳,甩腿便朝櫃台跑。
桑龜萬裡賽,即桑龜馬拉松。
那為何客棧卻住滿了呢?
因為這龜,它挪騰得着實慢呀,不耽誤睡覺起來繼續觀賽。
又為何妖族房間告急呢?
因為這妖,着實愛看些無聊的熱鬧呀。
千秋爾離開沒多久,鐘靈與跑堂搭話問白衣人,餘光卻瞥見個身影。
又一人踏進客棧。
青布長袍,以木簪高挽混元髻,面容并不出挑,孤清倨傲的氣質卻讓人難以忽視。
分明是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布,偏讓他穿出松風水月,蕭蕭肅肅的清舉感。
再有那眉目氣度,行走儀态,冷厲中亦蓄着幾分皎潔。
令人不禁想,他不該是這樣的臉。
跑堂見人來了,不再閑話,笑眯眯招呼:“客官,人族分區房間還多着。”
漆木櫃台放了面長條水晶石,實時顯映着客棧入住情況。
隻見晶石平面上,有塊心形平面圖,左是人族住區,右為妖族。
店家的設計心意,不言而喻。
“嗯。”段淩霄瞄了眼上方鼓起的心尖部分,在圓弧連接處,有兩間凹陷其内的房間。
此刻,右側那間亮着紅點。
是有妖入住的意思。
段淩霄指了指對面的左邊,簡潔道:“這間。”
他那雙手,整個手背裹着繃帶,由虎口打轉繞到腕部,隻露出節節分明的長指。
恰遮住半朵紅梅的結契印記。
聞言,跑堂眼中那點訝色不及升起,又聽他冷冽的嗓音道,“我喜靜。”
哦,這情況也有的。
凹陷處兩間離得近,因此屋内擺了最好的隔絕陣,這陣法甫啟,對面或隔壁,皆聽不見,看不到這處。
後院内設有兩條樓梯,段淩霄望了眼對面樓階上,形形色色的妖族,垂眸靜靜走過長廊,來到盡頭房間。
屋内寬闊,擺設典雅素淨,他合上門,沒開那扇大窗,徑直走向窄窗。
窄窗上貼有橙黃字條,字迹秀麗可愛,想來是那妖族女老闆寫下:
【開啟後,便與妖族朋友不過一臂之距哦。】
段淩霄斂着眼,沒有半點意外與訝然。
他就是為這特殊的房間構造而來。
揭開字條,其上覆蓋的陣法靈力也破了一角,于是——
這陣法下的絕對空間,也就,獨獨為對面那人開了口子。
冷白指骨扣上窗扇,輕吱一聲,窗開,清涼晚風拂面來。
本在窗前托腮的人,循聲轉過臉,面頰白皙,挺翹的鼻尖有細閃的夕光跳躍,俏皮而靈動。
“恩公!”她彎起眼角。
仍頂着那瓜皮小帽,黝黑發辮搭過左肩垂落胸前,兩肘壓上窗台,額頭貼張橙黃字條,正随風吹起邊角。
【開啟後,與人族朋友不過一臂之距哦。】
她伸手,蔥白指尖還差半個掌心的距離,便觸到他的窗沿。
“的确很近诶!”她又是很有興趣的模樣,笑逐顔開道。
段淩霄不溫不淡瞧了眼,長臂一伸,輕易取下她額頭的字條。
“莫讓風吹走了,收好。”說着,指尖下意識動作,整齊疊好。
壓回她窗台。
千秋爾接過,眨動明淨的瞳仁,問:“恩公,藥材買齊了嗎?”
“嗯。”段淩霄從乾坤袋中掏出七八包藥材,甚至是按照她藥方上的排序,對應碼好的。
這些藥,不僅是為他内傷,還有她叮囑的其他丹藥配方所需。
他主動攬下這買藥的事,便是有些在意前番都是她救他,千秋爾知曉,并不點破。
瞧他臉色又隐隐發白,千秋爾踮腳傾身,抱走窗台上的藥材,一甩左肩長辮。
“我煮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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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點小錢給後廚,千秋爾租了個竈頭,專門煮藥。
“呀,是你。”極巧地,遇見大堂見過的那位女天師。
鐘靈半蹲在旁邊竈頭前,額發汗濕成縷,聞聲擡臉,白淨秀麗的一張素面,火光映照下,更顯江南春暖的溫柔。
她柔笑點頭:“又見面了。”
千秋爾記起她被鬼所傷,想是為此煮藥,便從藥材袋裡抽出片火紅的乞巧葉,“無論何藥,你拿喝完後的藥漬兌兩小杯水沖這個,驅煞補元。”
鐘靈有些猶疑,眨眨眼,道謝接過。
但那轉瞬即逝的神情...千秋爾猜到,她不定會用。
千秋爾撓撓臉,這才想起,自己不宜暴露靈貓身份,她嘿笑兩聲,放過這事,也點火熬藥去了。
後廚裡香氣滿溢,吵嚷喧嘩,隻她倆煮藥這處,苦澀而安靜。
半晌,鐘靈端藥離去時,好奇而收斂地,瞥了眼她右手。
那處,半朵紅梅卡在虎口,本該清冷傲豔,卻因她活潑自在的性子,反顯嬌憨。
鐘靈與她禮貌告别,端藥回屋時,仍不住沉思。
哪族妖怪...手面生花呢?
行過夜色庭院,與幾名外露妖相的狼族擦肩而過,鐘靈搖頭。
不該是他們。
西山狼的特征,她背得最是清楚。
難道,她漏背妖族百譜中,其他族群的身份特征了嗎?
鐘靈蹙眉,步伐略急上樓。
那她得快些回去溫書。
她住在盡頭隔壁這間,方轉過樓梯拐角,便瞧見前方站着兩人。
是跑堂來補辦天師玉佩的登記。
近日傳出鬼域開的消息,九州天師人員流動頻繁,客棧新增條規定:凡天師入住,均需登記天師玉佩。
“啊呀,勞駕您,我這腦子先前忘記了,如今又來叨擾您,對不住。”跑堂躬身,口中歉意不斷。
那男子看着負傷在身,面色虛弱,唇色發白,一手扶着門框,仍身段挺拔,清冷似月。
“無妨,”他聲音很低,尾音收得利落,透出有事辦事的幹淨冷感,腕骨輕擡,遞來玉佩,“完成你的職責便是了。”
跑堂瞧見那枚玉佩,不由小小驚豔了下。
玉佩的翡翠光芒清透,獸紋雕刻威儀華美,正是五品。
這幾日接待的最高不過六品,大有些鼻孔朝天瞧不起他這凡人的,覺得他能活着都是仰仗仙人鼻息,遑論如今鬼域開,人心不安,更認自己了不得。
鐘靈停在房門前,掏出刻有解陣符紋的鑰匙,捅入鎖芯。
她低垂着眼,稠密睫毛投下濃郁陰影,遮住眸中暗湧。
就在方才,她清晰瞥見,長廊燈火下,那少年持玉佩的手,虎口處亦有——
半朵清寒紅梅。
五品天師,二階小妖。
不正是。
無目堂要尋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