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以他自己最任性的方式,影響了一整座城的夜間心情。
他仍舊沒能飛出閃電和雲層之外:畢竟他距離變成翼蛇,還有500年呢。
滂沱的雨幕裡,都市燈影的迷幻色彩,如被擦花的油畫布,一塊塊跟黑暗交織在一起。
雨水盡情地下着,雨聲沖刷在萬事萬物之上的合奏,震耳欲聾。
隻有這聲音,才能讓青蛇的内心,獲得徹底的放松。
從天下落下複又變回人形的吳青,此時正精疲力竭地坐在一輛駛向城郊的公交車上,将頭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
可胸膛裡,心間,空得像是個無底黑洞。
雨水沖刷進來他的心裡,灌滿了,卻又以同樣快的速度,全部傾瀉了出去。
整輛車,似是行駛在空間扭曲的迷宮裡,車燈含糊不清地照着空蕩蕩的公路。而司機師傅亦是迷茫的,他睜着死魚一樣的雙眼,呆滞地緊盯着前方,勉力分辨着馬賽克畫質般的夜行雨路。
青蛇一直望向司機師傅的方向,目光如一條毒蛇般固定不動,過了許久,才終于沉重緩漫地眨動了一下眼皮。
他懷疑司機師傅,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靈魂早已出竅了,而現在動作機械地開着車的,隻是他的軀殼而已。
這輛午夜的末班車,正将青蛇送往朝向海岸線的地方。
終點站是一處休閑海濱度假村和高檔豪華别墅區,這裡也是吳青要下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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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一個40多歲、面容憔悴的女人開了豪宅的内門,而大門早就是敞開了的。她應該是一直守候在門内,敲門聲一響,她幾乎是在吳青敲門的同時間,就把門打開了。
她燙着一頭被精緻打理過的巧克力色波浪卷,身量修長,紅棕色的紅唇點亮了雨夜的晦暗和單調,紫紅色帶着珠閃的眼影粉,正倉促地遮擋着女人眼角泛起的細紋,使她的美,多了幾份被歲月眷顧過的溫婉和悅。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她還正在往臉上抹着粉底液。可是,她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淚,卻一次一次花了她的眼妝。于是,那層本應簡簡單單的紫色眼影,便被塗得越來越濃,以響應着主人來回不間斷的折磨,而那些被僞裝起來的細紋,也便沒那麼突兀了。
“小優,你還是那麼準時。” 青蛇的臉上,在見到小優的那一刻,很快就綻放出了最能俘獲天下所有女人心的一種笑容。
“吳青,你怎麼了,似乎不開心?” 女人終究還是敏感的,即使青蛇在她開門之前,已經收回了許多的頹喪和不安情緒,可現在看來,依然瞞不住。
粘膩潮濕的空氣裡吹來一絲熟悉的香味,青蛇将女人輕柔地攬入懷中。
這個女人堅持讓吳青叫她“小優”,隻是為了在情人面前,可以做到短暫地,忘記自己真實的年齡。
此刻,對于這個叫做“小優”的中年女人來說,一切都是幸福的。
隻有跟吳青在一起時,她才能感受到,什麼叫做,享受當下。
“…….我不喜歡下雨天,可我們卻總是在下雨天見面。”
青蛇罔顧就是他自己的法力,才造成滿城風雨的事實,他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态度真誠地無懈可擊。
“是啊。你想喝點什麼?”
“不了,先讓我抱抱你……”
“吳青,你渾身都濕透了,身上這麼涼,可不要感冒了啊。” 女人這裡的語氣,既像個貼心的大姐姐,又像個關愛備至的母親。
女人絲毫不介意他身上的雨水把自己剛換上的新裙子弄濕,她知道吳青有時候,經常毫不在意常人一般會非常在意的一些東西。
小優心想:沒關系,反正這條裙子,本來就是為了見吳青才買來穿的,再過一會兒,一樣要被脫下來。
而她的小情人,常常有些異于常人的特點和舉動,她也早就習慣了。
也許就是吳青身上或這樣、或那樣的意外狀況,總能讓他成為一個很完美的情人。
他很神秘,也很坦率,這些獨特之處,令小優總是很疑惑:吳青是怎麼能做到既像張無暇的白紙,卻又那麼高深莫測的。
“小優,我今天是真的不開心。不過,不是因為見到你不開心……. ” 吳青唐突地來了這麼一句。
“那你要不要說給我聽聽?” 小優認真地掰過吳青的臉,用成熟女人特有的包容,安慰着他。
“啊, 如果你直到今天,才發現你愛着一個完全不明白你心意的人,而你之前,一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愛他,該如何呢? ” 吳青低垂着的眉眼,寫盡了純粹的哀傷。
“而你直到現在,才發現,他或許已經死了,不在人世了………你又該如何呢?”
不知什麼時候,青蛇已将頭靠在小優的膝蓋上了。
蛇的習性,都喜歡攀附着别的什麼東西。而引發暴雨後,他也真地是累壞了。
他此刻,更像是個小動物或者小寵物什麼的,趴在自己喜歡的女人身上。
而他還就是個動物,隻不過在本質上,不如小貓小狗那麼憨态可掬樣地可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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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女人的裙子,早已被他身上的雨水,給糟蹋成了一張世界地圖。
作為一個貴太太,她依然有教養地、并攏着雙腿坐在沙發上,而吳青,則坐在她的丈夫從中東購來的、價格不菲的名貴地毯上。
聽着青蛇的這兩句話,小優原本那平靜無波、被仔細保養過的面皮,一下子繃不住,像是又突然被揉皺刺破了——她的眼眶忽而就紅了,唇角,更是因悲傷,而顯出了兩道不是很深的法令紋。
她在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可是眼淚又流了下來。
“小優,你怎麼又哭了?”
吳青茫然地擡頭,用手指拂去了她腮邊的眼淚,然後放到嘴邊,嘗了嘗。
“…….真淘氣,你怎麼連眼淚也要嘗啊。”
他的眼裡似乎是閃線着一絲同情,更多的卻是不明所以的空洞。
“這下雨天,真是讓人心煩啊。吳青,我明明知道,姜華他根本就不會回來。可是,如果我要是能當他死了,該有多好啊…….”
“别傷心了,你至少還能繼承他的财産;而且,你還年輕,可以重新找回愛情的。”
吳青這麼一個對“情”完全無知無覺的妖精,嘴裡卻說着“愛情”兩個字,這在小優此時的心緒面前,顯得格外天真。
“愛情”這個詞對他來說,其實并沒有任何的概念;而隻是他在人間呆了一千年來,所學會的、用來跟凡人對話的一個話術和名詞罷了。
“不可能,我已經咨詢過律師了,沒有希望的。他已把所有财産都拿去厘清,并且做公證了。他現在是不顧一切地,想跟我撇清關系,撇地一幹二淨。”
“小優,你還是不可避免地要離婚嗎?”
青蛇心底浮現出了一千年間所有情人的面孔。數不清次數的經驗告訴他,一個凡人一旦開始瘋狂地糾纏上了自己,等到那一天,他就不得不,先行解決掉他們。
吳青開始莫名煩躁起來。
他真地很喜歡小優,他還不想讓她喪命在自己手裡。
可是,現在他好擔心:她會不會也像之前那一些有過婚姻的情人一樣,在恢複單身之後,為了和自己在一起,變得不正常起來,會變得要麼粘人矯情、要麼瘋瘋癫癫、要麼胡攪蠻纏、要麼無風起浪........反正,個頂個都像是吃了迷魂藥,或是失了全部理智。
其實,青蛇不懂。
那隻是,大多數凡人正常表達愛戀情欲時的狀态而已啊。
而他作為一個冷血動物,始終都無法理解;反而是十有八九,會被人類的反常表現給吓到。
而作為一條蛇,他被人驚吓到的後果,就是,本能地進行攻擊。
在這點上,白蛇還真地說對了:“……..哪怕是再過上500年、1000年,你也會保持着自己那些屬于蛇的本性呢,小青。”
這世界上,沒人比白蛇,更了解青蛇的了——而青蛇,卻是連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所以,他殺光了自己有過的所有情人。
青蛇,可真是一個純潔無邪的殺手啊。
凡人們那些奇異私密的、形形色色的“無理”要求,在遇上簡單直接的青蛇之後,總喜歡得寸進尺,步步緊逼,到最後,總是逼得青蛇,不得不下手,隻能去殺了他們。
“吳青,本來我也不奢望你會同意.........但我還是要問一下你:要是我離婚了,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小優俯下身來,目光飽含着愛戀,她的指尖滑動,輕撫着吳青那英俊至極的面龐。
“别,你别離婚……我害怕,很害怕。” 吳青聽她這樣問,緊緊地捏住了她的腿肚子。
而小優這句話,的确是暗中點燃了青蛇的火氣。
他還不想那麼早就殺了她。
他也很想,讓每個凡人跟自己,能夠做到像白玉貞和許仙那般美好。
可他,似乎永遠都做不到——他學哥哥,卻學得一塌糊塗,幾乎學什麼,都是如此糟糕,不得精髓。
他的哥哥,可以為了許仙,被壓在雷峰塔下。
而他,卻總是惹得每一個凡人對自己盡是一肚子怨怼,而自己最後也總是一肚子不愉快。
“我現在已經留不住姜華了。而你也知道,他很早之前就不愛我了。那個插足的賤人,已經赢了,而我,早就輸了,輸得一幹二淨。”
小優還以為吳青是害怕,會承擔什麼風險和後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