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最角落裡,有一個落單的籠子,那裡面關着一條乖順安靜且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白蛇。
白蛇長得很漂亮,幹幹淨淨地,體形極優美,通體纖塵不染,白得發光,很是聖潔。
在被拿回酒樓的時候,老闆娘曾跟主廚開玩笑:“這條白蛇留着最後殺吧,說不定真會有白娘子現身呢.........”
第一條遭殃的土色蛇,被廚師抓了出來,三兩下,就被剝了皮,變成了長長的粉色肉條,然後被提起來,又被廚師摔在案闆上,快刀切成了一段一段。
白蛇聞到了自己的同類被虐殺的味道。
他之前昂了幾次頭,都失敗了。
努力掙紮着,白玉貞透過朦胧如雲霧遮擋的視野,終于牽強地看清了自身所在的險境。
雷峰塔将他壓了一千多年,塔身的佛法,是在慢慢消解着他的法力的。
一千年的煎熬,便是如此。
為了在無盡的經書咒語之下盡全力維持住自己的生命,他顧全大局,最後,卻不得不變成了這樣一條普通蛇的大小。
被壓在塔下的前五百年,白玉貞還心存希望,在無盡頭的苦海裡,在絕對安靜的境地裡,他還能清晰地念出觀音大士傳授給他的所有經法,日日忏悔,靜思己過。
可後五百年,白玉貞的意識越來越渙散下去了,漸漸地,所有佛經都開始從他的腦海裡飄流遠去,直到杳無蹤影,再也記不起來了;他就隻能靠回憶以前生活時候的點滴,聊以度日。
在後五百年裡,一開始,白玉貞想的是許仙,自己跟她的相識相愛的過程,以及自己最後落到這步田地的前因後果,他還不記怪許仙,仍然不改初心地認為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許仙與自己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終究是隻有短短幾年,記憶不夠多,也不夠深刻。而且,白玉貞想的次數多了,那些回憶就開始變得越來越不美好了,最後,剝落沒了那層玫瑰色的虛幻濾鏡,他曾自欺欺人的、被忽略的很多真相,便顯露了出來。
于是,他對于許仙的很多回憶,随着時間的推移,就漸漸被咂摸出了另一層味道,也就不想再去觸碰,以免惹得心痛了。
最後的兩百年,在白玉貞越來越無力吊住自己的生命之時,所想到的,就隻有吳青了。
而直到距離出塔前的最後的一百年,白玉貞才暈暈乎乎地覺察到:隻有小青,陪在左右,衷心地跟了自己500年。他們兄弟二人,還是有很多有趣的回憶的。似乎,他跟吳青在一起相處的時光,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歲月靜好。
前兩天,毫無征兆地,雷峰塔被天雷劈開。
白蛇身上被承受了一千年的重壓,就那樣突然消失了。
而他在電閃雷鳴和雷雨交加裡,迎着自由揮灑的大雨,因重獲新生而欣喜若狂。
但因為喪失了所有法力,他變不回人形,隻能憑着本能,貼着地面,拼盡全身之力,忍着劇痛,拖着模糊不清的神智,隻一心想要逃離開佛祖在雷峰塔若幹方圓以内所布下的法陣。
可他發現,即便是逃開了雷峰塔的法陣,自己卻發現依然無法施展法力。
不久,跑到花圃底下的白蛇,便被人給抓住了。
現在,即将變成蛇宴的白玉貞,隻剩下強烈求生的原始欲望了。
而他一千年的修行,已被一千年的鎮壓打回原形,現在隻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蛇了。
可他,一定要救自己出來。
白玉貞的心底浮現出吳青在往日面對自己的教導時,經常說起的一句話:“哥哥,我們做蛇的,生命力是最頑強的了,我才不會輕易放棄。你能堅持的,我也能堅持……..”
——“是啊,青蛇一定在等着自己吧,他一定還在堅持,我也不能放棄。”
白玉貞這樣想着,便打起了精神。可是,現在他是一條普通的蛇,視力非常差,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霧蒙蒙,靜态的東西根本無法分辨,隻能看清動态中的物體。
白蛇聚精會神,屏氣斂息,上下左右旋轉着自己的頭,轉換着不同的角度,制造出運動的畫面,終于在腦海裡拼湊出了籠子外面那個人造鎖扣的構造。
白蛇将蛇尾伸出籠外,依舊是看不清,就瞄不準那個鎖闩。
他用盡全力跳起來,籠子彈了起來,他在這一個瞬間,終于看清楚了。
“啪嗒”一聲響,他将栓子從籠闩裡弄開了。
熱火朝天的竈台,噴着不絕的油煙和熱氣,因上菜任務繁忙而手忙腳亂、四處奔走、相互對罵的廚師們,已自顧不暇,根本就沒有閑工夫,去注意蛇籠子這邊的異樣。
白蛇順着廚房角落的地面爬行,上面充斥着長年沉積的油漬,以及臭魚爛蝦和下水道混合的污穢味道。
白蛇那太久未接觸自然界的皮膚,嬌弱不堪,刮擦着廚房地面陳年的污垢,刺痛不已。
他爬到了大廳裡,在其中一桌子一個人的腳邊,停了下來。
白玉貞猶豫了。
現在,隻要他吞下這個婚宴在場的所有人,他就能越長越大,并且不斷獲得法力,再度變回那個人形的白玉貞。
自己若不忍心,不殺了他們,不變成人,他依然繼續無力還擊,隻能再次被人們捉住,最終淪為凡人們刀下鬼和盤中餐的宿命。
他們吃我,還是我吃他們?是你死,還是我亡,這是一個明明白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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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狠,牙一橫。
白玉貞下嘴了。
白蛇以迅雷之勢,風馳電掣之間,在一眨眼之内便使幾個人命喪當場,他如流星一樣來回在人群之間飛動,咬噬着所有試圖逃脫與掙紮的凡人們。
整個宴會廳裡,頓時慘叫聲疊起,一些半死不活的人群,還試着逃跑。
随着此起彼伏的尖聲哭喊,宴會廳裡的所有門,都被法術封了起來,所有在内的人,都無法跑掉。
白蛇速度驚人地大快朵頤着,整個宴會廳内,也鼓噪起了妖異的聲音。
如此盡情地享受食物,這還是他2000以來的頭一次。
鮮血淋了滿牆,天花闆也被潑上了秋菊般綻放的鮮紅印記,地毯很快就被一片血海淹沒,變成了大紅色的、黏人的沼澤。
直到今天,白蛇才看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他還從未體會過這樣極緻的感覺,近乎完美的癫狂。
雖然他還未能修成神仙,可他這回終于知道,進入仙境大概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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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青本來是在江邊走一步停一步。
他時不時地靠在欄杆上眺望夜景,要麼就是往河裡扔着一粒粒的小石子,完全是在漫步經心地遊逛,想着他的心事。
而且很少變成女性的他,好不容易體會一下這種别樣的心境,正拎着小包甩來甩去,以及享受着腳踩高跟鞋走路帶來的樂趣呢。
忽地,他感覺到了猛烈的妖氣,是沖天的妖氣,正從不遠處的一個酒樓内傳來。
他整個人在瞬間,就被點燃了。他附近的河水一下子就翻滾了起來,随着他的心緒,波動不休。
吳青丢開了高跟鞋,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不顧自己的雙腳紮在路面上有多麼不适——他已對自己的雙腳,毫無感知了。
青蛇忘我地奔到馬路對面,而與他對過,迎面而來的汽車,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拽偏了跑道,與逆向而行的汽車相撞到了一起。
他,不,此刻依然是“她”。
她大睜着那對碧綠色的眼睛,胸脯劇烈地起伏着。
而她身上那件旗袍,也因為妨礙跑步,被生生撕裂到了腰際線之上。
扯壞了的裙子,上面幾絲毛邊在風中撫弄着她白皙修長的大腿。
而吳青現在光着的腳底闆,全是黑色的,還粘着沙礫和紙屑。
她正直直地望着那個仿古樣式的江南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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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樓二樓昏黃暧昧的逆光中,照下來一個颀長優美的黑色剪影。
那人站在樓上,沖着自己笑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吳青趕緊再跑上前了幾步。
全世界的聲音都靜止了。
隻有他巨大的心跳聲,漫過了運河,延伸過了地平線,一直彌散到天邊星河的盡頭。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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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從酒樓的大門,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渾身上下,泛着精光的白亮,是從天上偷來的仙骨,柔美與剛勁在他身體的每一個線條之間流光溢彩,遊走徘徊。
他的每寸肌膚,每處輪廓,都在書寫着樹的臨風,水的波紋,山的堅定,月的皎潔。
這個唇邊還在滴落着鮮血的男人。
是白蛇。
“小青,你怎麼變成女孩子了呀?”
那一刻,微風一拂,海動,地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