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鳏夫每天都會給兒子和兒媳做飯。一日三餐之前,都會在大門外放一些處理食物時不要的細碎雜亂的魚頭和魚尾,豬身上多餘的筋腱和肥肉,以及雞鴨的内髒下水……它們全部放在一個小陶盆裡,專門施舍給自己這個“流浪的小野貓”。
老鳏夫80多歲了,身體卻硬朗的很,牙齒快掉光了,隻剩下了上下兩顆牙,孤零零地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在嘴裡堅守着它們最後的使命。
老頭子喜歡彎下羅鍋一樣的腰背,咧着沒牙的嘴,樂呵呵地看着白貓吃東西如此香甜的樣子。
他也很好奇——這隻白貓,每次吃東西,看上去都是那麼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地就像餓了很久的樣子。
所以,老頭子後來放進去的食物,就慢慢地越來越多了。
那天,開着小電動車帶着媳婦兒下班後的兒子,在自家門口又撞上了這隻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小白貓。
而它正專心緻志地埋頭吃着陶盆裡的豬排骨呢。
“今天老爺子給我們做排骨了啊。”兒子說。
“小貓吃地真香。” 兒媳說着,邁下了電動車的後座。
“爸爸喂了好久了,不會是想養這隻貓吧?” 兒子問。
“它雖然很髒,可是長得可真好看啊,眼睛還是紅色的哩。” 兒媳說。
“爸爸!小貓又來吃東西了。”
“知道了,我指望他多給我們家捉點老鼠呢。” 老鳏夫在院落裡隔牆對着兒子用幹枯的老煙嗓壯聲壯氣地喊着。
“爸爸,這小貓太髒了。等它吃完東西,我把它拿回家洗個澡吧,什麼時候見到它,都髒得像塊抹布似地。”兒媳也喊道。
“行啊,它現在應該不認生了。”
就這樣,這家人的住所,就替代了橋洞,變成了白玉貞新的可落腳之處。
不辱使命的白貓,不僅讓他們家沒了老鼠。方圓十裡地内,連一個能喘氣的齧齒動物都不見了。
昔日,在白府内,白蛇曾經趾高氣揚地指責吳青,說他就知道在房間裡爬上爬下,蹿上蹿下,沒有一時半刻的安靜,不是上梁捉老鼠,就是翻牆摘蝙蝠。
現在,他終于知道,自己當年的指責,是多麼好笑,多麼強人所難。
凡人的聖賢不是說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嗎?
可白蛇還沒理解透徹,孔夫子的這句經典,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也意味着:他人所欲,勿逆人願。
他該由着吳青的意願而去的。
明明自己今日也會如他往日這般,可為什麼不肯承認,他自己原本就是一條蛇呢?
是的,一條蛇,拼了命地想做人。
他拒絕承認,自己是從一條蛇變來的,便也拼了命地跟一切作蛇的習性告别。
而一條蛇想做人,并不容易。白玉貞努力朝着他的目标前進,一心隻想能跟自己的所來之處、源頭之屬,劃分切割地一幹二淨,逃離自己原本就是蛇的定義,走向做人的完美.........
這便是癡心妄想。
時至今日,他因婚配許仙觸犯天條,做人不成,反落得被佛祖狠心懲罰的下場。
曾經照着人皮畫葫蘆,人模人樣、假模假樣地在吳青的面前活過了500年,最後反造成畫虎類犬,而他自己,卻并不自知。
終于,在這戶人家裡,白玉貞就隻是老老實實地做起了一隻普通的小貓,愛睡懶覺,醒來時又活潑好動,給這一戶平凡普通卻充滿愛的人家,帶來許多樂趣。
借由老頭子盡心的喂養,他也默默将養着自己:有了遮風擋雨屋檐的庇護,再度聽到了人間的歡聲笑語,白玉貞就已心滿意足了,不求其他。
老鳏夫一家的人口很簡單。除了兒子兒媳,老人家還有一個小女兒,隻不過小女兒讀書出去,嫁到杭州城裡住了。
小女兒也很喜歡貓,她也經常回家。她回家那時,白貓已被洗幹淨了,一眼看去,就讓小女兒喜歡得不得了,堅持要将小白貓帶回自己家裡養。
老鳏夫最疼愛小女兒,就割愛同意了。
白玉貞考慮了一下:他知道小優家裡在杭州城另一頭的城郊,而就算被帶進了城裡,也不會跟吳青和小優呆在同一個地方。
隻要能做到互不見面,他就無所謂。
輪不到白玉貞多想,白貓就順從地被老頭子提了起來,放入了小女兒的懷裡,美滋滋地被她帶上了汽車。
白玉貞隔着車窗玻璃,看着那座星星點點布滿白牆灰瓦的房舍、依稀有着舊日情意的江南村莊,在身後漸漸地遠去,駛入了高架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
晨輝涳濛、炊煙缭繞的古樸村莊,聚攏着土地和鄉情,五谷、柴草、和稭稈混雜的或焦糊、或生澀的飯粒香,最是有着人間味,悠遠地漂流過時間的長河,綿延着不息的煙火。
這些,在一千年前,曾是白玉貞最愛的風景,直到現在,依然是他内心不能割舍的眷戀。
白蛇就這樣,輾轉了好些時日,又再度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杭州城。
至于吳青,他不想去想。
一想起來,就無法面對自己,也無法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