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吧,你不用去,”青崖拽了一下長山的袖子,“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我騙裴浩的。”
不找理由把他們中的一個支開,這架豈不是要吵個沒完沒了?最後打起來也說不定。裴浩是武人,而長山看起來連劍也沒拿過,真打起來,絕對吃虧。
長山一怔,緩步坐回原位,歉然道:“實在失禮,投宿在姑娘家本就多有打擾,我不該與他争吵。”
“是啊,你們吵也吵不出對錯。我看到流民欺負阿遠時,覺得流民可惡,但看到官兵屠殺流民時,又覺得流民可憐,官兵可惡。反正是分不清對錯的,大概如同山中生靈,虎吃羊,羊吃草,強者生存,沒有對錯吧。”
長山緩緩坐回原地,“不,人的規則不應該是這樣的。正因為人不茹毛飲血,恃強淩弱,才和野獸有所區别,就像姑娘救我,救我們,這種好心,是人才有的,若是隻有豺狼虎豹在這山裡,我們幾人恐怕早就沒命了。”
這一回,換成青崖想拍案而起,與他理論一番了,畢竟她與紅鸾不是“人”。
她咬着牙,咽下這口氣,撿起手邊的幹柴,扔到火堆裡,嘟囔了一句:“那也未必。”
本以為長山必定會長篇大論地反駁,誰知他竟原地坐定,眼神平和地端詳着她,似在認真琢磨這句“那也未必”背後的含義,令青崖一陣心慌。
青崖隻得自圓其說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說,隻有人會推己及人,強不淩弱,衆不暴寡?可是這山外面的人,有多少能做到這些?不然你們三人怎會落難?”
長山望着爐中火光,喟歎道:“是啊,外面的世道不是這樣的……”
青崖見他變得消沉喪氣,拾起一把仙草塞到他手裡,道:“外面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在這裡就我們幾個。現在阿遠是最虛弱,也最年幼的一個,你至少可以在這裡遵從你的道義,不要遷怒于他,他也是無辜受害,不是你說:作為仁者的‘人’,應當保護弱小嗎?”
長山臉色略有緩和,舒出一口氣道:“姑娘似乎對陵王格外上心,是舊識麼?”
“不是舊識。”
長年待在這深山老林裡,怎麼可能認識什麼皇子。
“那——果然隻是姑娘心善。你看,這就是人與豺狼虎豹的區别。”
這一次,青崖終于忍不住了,大為不悅道:“豺狼虎豹?豺狼虎豹怎麼了?我在這山裡和許多豺狼虎豹都打過交道,野獸隻會在需要果腹或者受到威脅時才攻擊其他生靈,而且性情坦率,不像你們——你們山外的人,為了身外利益,爾虞我詐!同類相殘!還專門研究出各種害人的酷刑!”
她極為不爽地撕下幾片仙草葉子,突然想道:“我為什麼還幫他摘藥?這種好心是‘人’才有的,我不該有。”于是丢下手中仙草,哼了一聲,起身離開。
就讓這人自己忙去吧,她要去散步平息一下心中的煩躁,等待阿遠轉醒。
***
直到黃昏時分,阿遠才再次轉醒,狀态卻不容樂觀。
青崖在屋外聽到凄厲似狼嚎一般的“嗚嗚”聲,大吃一驚,忙進屋去看。隻見阿遠揪着頭發在床上掙紮翻滾,手上的傷口再度撕裂,包紮傷口的布條早被血汗浸透。
他掌心兩指寬的貫穿傷口反複開裂,按理說,那隻手應當痛得完全不敢動彈,但阿遠仿佛絲毫感受不到掌心的痛,他狠狠撕扯着自己的頭發,手指用力得筋骨突起,時不時仰頭悲鳴,像拼命想把頭顱中某種比掌心傷口更嚴重的劇痛給撕扯出來。
蓬亂長發混合汗水、眼淚披散在他的臉上肩上,讓他看起來狀若瘋狂。也許發現撕扯頭發并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瞪大眼睛,猛地把頭往牆上撞去。
“殿下!”
裴浩一直守護在側,及時伸手托住了阿遠的腦袋,這才沒讓阿遠碰得頭破血流,而他自己的手背因為多次砸在牆上,早已一片青紫。
青崖有些害怕地在門口站定。
細細想來,小少年的秀美貴氣僅限于初見時的驚鴻一瞥,那時,他的手還沒被釘穿,她在衆山匪中一眼望到他,就認定他是一個值得她冒險相救的好少年。
現在,自認能憑面相辨善惡的青崖,看到阿遠五官扭曲猙獰,毫無半分初見時的清秀,心底一片惶然,第一次懷疑自己的判斷可能是錯的。
她把長山叫來詢問:“不是說喝了藥會好一點嗎,怎麼還這樣,是不是止痛藥不夠?還是那種仙草葉子不管用了?”
長山走到阿遠床邊,又是先在阿遠腕上号脈,然後在眉心号靈脈,良久,疑惑道:“我已增加過藥量,為何還是如此?他的脈象與常人大不相同,平日可有其他病症?是否長期服用什麼藥物?”
裴浩支支吾吾,分明知道什麼内情又不好說,青崖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催促:“哎呀,有什麼就快說,不然長山先生怎麼對症下藥!”
裴遠這才沉聲道:“殿下他……以往生病,需要的藥量都比常人量大。以前給他看過病的大夫說,是因為他長期服用‘忘憂散’改變了體質。所以……長山先生,陵王用藥,可能需得按尋常人的兩倍甚至多倍才能有效。”
“忘憂散?那是什麼?”青崖從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長山聽到這三個字,臉色驟變,厭惡地瞪了阿遠一眼,拂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