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我且問你,你是無名無姓,隻叫臨淵仙長嗎?”
長山頓了一下,随即垂眸:“……嗯。”
“你會施法降雨嗎?”
“……嗯。”
“你是一百多歲的百歲老人嗎?”
“……嗯。”
長山再老成穩重有胡須,也與“百歲老人”毫不相幹。他雖沒有誠實回答,這樣的反應,已算一種坦白。兩人對視,青崖忽然忍不住嘴角抽動,撇開視線,強忍笑意,連帶着長山也仿佛卸掉盔甲一般,卸掉了方才在那公公面前的冷峻之感,身上多了幾分五年前的影子。
“荒唐,”青崖強行壓下嘴角,“你是怎麼騙過這裡這麼多人的啊?”
笑過之後,兩人之間的距離感倏然消失,長山鼻血止住,收起手帕再面對她時,眉眼之間盡顯柔和。
“這裡的人沒你這般通透聰明,所以好騙。”
青崖不忿:“我也很好騙,你說五年後來找我,我就信了。好不容易等到五年,隻等到幾句話,什麼‘天涯路遠,雜務纏身,無緣赴約,勿複相待。’你解釋解釋,那是什麼意思?”
長山:“山高路遠。”
“什麼?”
“我刻的是‘山高路遠’,不是‘天涯路遠’。”
“這是重點嗎!”青崖生氣得想大喊,卻不得不壓着聲音,為了宣洩怨氣,擡腳用腳尖朝長山膝下三寸猛踢了一下,那裡痛覺最是強烈,長山猝不及防,一下就瘸了腿,痛得抽氣,苦兮兮道:“你現在怎麼這麼愛動手?”
青崖想了想,五年前的确未曾這樣,那時她對長山、哲遠、裴浩都是客氣有禮的,怎麼現在重見第一面就打人兩次,雖說第一次是誤傷……
這習慣多半是和小狼打鬧打出來的。
與小狼打鬧通常有來有往,小狼多數還能躲一躲,長山卻是個不會武的文人,而且絕不會還手打她,結結實實挨下她一腳,腿上怕是要被踢紫了。
“啊,抱歉。”青崖道,“可能因為這五年裡我和小狼總拌嘴打鬧,實在是習慣動手了。”
長山揉腿的動作戛然而止,“小狼是誰?”
“是……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青崖又撿回怒氣,“‘山高路遠’和‘天涯路遠’有什麼區别?!你失約了!”
“噓,”長山道,“小聲一點,這四周雖說人少,還是要以防萬一。”
他張望了一下窗外,由于眼力不及青崖,看不到藏在暗處的紅鳥,但還是對着窗外行了一禮,算是向紅鸾打招呼,然後将青崖拉至屋角。
“我刻的字是‘山高路遠’,絕對不會記錯,因為我刻了好幾塊木牌,總是刻了扔,扔了又刻。
“去年我準備好受命當國師時,去了槐谷一次,本想與你當面解釋,但是找不到你,隻找到我們告别處多出來的那棵松樹。
“我的時間有限,在那裡徘徊三日,等不到你,隻能離開。這中間的理由既不能随便寫信告知,也不便讓旁人傳話,所以……就有了那個木牌留言。
“對不起,那棵松樹是你種的吧?我看到了,它……長得很好。
“其實,我留下木牌離開沒多久就後悔了,我想與你另約會面時間,卻……“
見他待自己的溫和态度與從前别無二緻,歉意更是誠懇,等他說到這裡,青崖已怒氣全無,問:“你做國師是在幫阿遠嗎?”
五年前,長山走的時候透露出想改變律法規則的志向,所以與陵王一起離開了。如今看來,這五年《禁藥令》改善,無疑有他的一份功勞。
他能隐藏曾經的逃犯身份,做到國師之位,少不了當年的陵王,也就是當今太子的推波助瀾,他們之間,必然是互幫互助的關系,隻是表面看不出來,甚至沒幾個人知道他們五年前就結識了彼此。
長山道:“是,但也不完全是,還有其他目的。”
他隻說“其他目的”又不詳細解釋,那便是現在不便細說了。
青崖問:“在你背後幫你降雨的是誰?”
長山不能降雨,必定得有一個水系的妖配合才行。
“你的同族,”長山點頭,“一個水系靈族,但是我不便告訴你他的名字和身份。并非不信任你,而是我們所謀之事實在幹系重大,未經商議,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對外揭露彼此。”
青崖理解長山所處境況必須得處處提防,也不強迫他當即将所有事情全盤告知,卻在心裡想起五年前那個神秘的白衣男子。
那就是一個水靈根的妖。當年他曾說陵王是他們觀察多年選中的人。她有強烈的直覺:長山成為國師,陵王成為太子,一定也與那個神秘的白衣男子有關系。
她看着長山的臉,忍不住湊近去打量他的胡須。
“這是真的嗎?”
她靠得太近,與長山氣息交錯,長山忽然呼吸一滞,轉頭避開她探究的視線,沉聲道:“别看了……很難看。”
從他側面,正好可以看到鬓角生出的幾縷白發,竟然也與真發毫無二緻。不過,他眼眸裡藏着的微微無措,分明是一個青年人才有的羞澀。
青崖心中微動,故意湊得更近,長久地凝視他的側顔。
長山輕歎:“青崖……嘶!”
青崖以極敏捷的手法,揪下了一根他的白胡須。
從手感判斷,竟是堅韌穩固,完全像是從皮肉裡長出來的。
“呀,竟然是真的!”
長山無奈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臉,“是藥物催生的。”
“不難看。”終于迫使長山轉回頭正視自己,青崖心滿意足,“隻是像我爹那個年紀的人。”
“……”長山頓了一下,問:“你為什麼會來京城?”
青崖一拍手:“啊!差點忘了來藥房的目的!我需要白玉芝,你這裡有沒有?”
“你是來偷藥的?”
青崖掏出一把金羽拍在桌上,“是買!我來買藥給人治病!”
“我沒有要指責的意思,”長山道,“上好藥物都被收集到宮中用來煉丹,以至于市面藥材短缺,這本就不合理,你若需要,就算來取,也是取之有道。”
他輕車熟路走到一列抽屜前,找到上面寫着“白玉芝”的小抽屜抽出來。
“你需要多少?”
青崖回憶藥方,按藥方需連續使用半個月,每日一支需15支,但為了保險起見……
“三十支。”青崖道。
長山點頭:“我給你裝六十支。”
藥房有現成的牛皮紙與麻繩,長山從小抽屜裡抓出兩把白玉芝,數也沒數,估計了一下就開始打包,他包的數量隻多不少,幾乎挖空了一個抽屜。
青崖不禁有些擔憂:“這麼珍貴的靈藥,一下子少這麼多,會不會被其他人發現?”
“這裡的藥隻要我說是我煉丹用了,無論消耗多少都沒人追究。”長山把捆紮嚴實的紙包遞給她,道:“白玉芝不算禁藥,但也十分稀有,無論給誰用都莫要張揚,免得會有多事之人追究藥材來源。”
“多謝。”青崖接過藥包裝入乾坤袋。
五年前她還不敢在長山面前使用乾坤袋,現在當面使用,長山也毫無訝異神色,可見五年來見多識廣,畢竟是能與妖配合裝作自己會降雨的國師了。
窗外響起啾啾兩聲鳥鳴,是紅鸾提示又有人來了。
長山道:“快走吧,這裡實在危險,陛下随時都可能來,他身邊随時都有術士護衛。代我向紅鸾姐問好,從這沿着西側宮牆燈火少,看守薄弱,你們可以從那裡出去。”
青崖還有好多話想同長山說,想知道他這五年是怎麼過的,也想讓他知道自己這五年的等待,然而窗外鳥鳴急促,門外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隻好離開。
一隻腳踩到窗台上時,外面來人尚未打開無念堂的門,長山忽然拉住她快速問道:“小狼是誰?”
“小狼?哦,我的同族,他與我相伴五年,是我很重要的人,就是他需要白玉芝,多謝你啦!”青崖轉身,“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她急着離開,沒注意到長山聽了這句話後渾身一僵。
望着青崖的黑色背影溶于夜色,消失在遠處,長山站在藥房的窗邊,身影孤獨而憂傷。
他對着青崖消失不見的方向,失神呢喃:“相伴五年,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