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手中掐了個訣就縱身躍下,今朝落進黑氣裡,隻覺身邊一空,四周的觸感如同深水,像是墜入了湖中,又沉又緩。
他雙腳落地時周遭已變了景象,黑氣散了,本該鬼魅遍布的地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為眼熟的道路,唯一不同的是這個道路充滿了煙火氣,叫賣聲、小兒打鬧聲、年輕男女的竊竊私語聲不絕于耳。
“姑娘,這盒胭脂是怎麼賣的呀?”
“左邊這種的三十文,右邊這種更好一些,要四十文一盒……”
“前面的!前面的讓一讓!讓我過一下!”
“相公,你看這銅鏡……”
這才是這座小城,或者說這才是這座小城原本該有的樣子。
今朝在裡面走了很久,他化形化得一副好皮相,路過的年輕女子都願意多看他兩眼,可他偏又冷着張臉,以是縱使有女子存些旖旎心思,也隻敢在心中想想或是和同行的好友打趣一二。
今朝邊走邊瞧,路邊推車的攤子熱鬧非凡,街上亦是行人不斷,有挑擔趕路的,有趕牛車送貨的,還有騎驢閑逛的,人人安居樂業。
他并未發現什麼異常之處,除了鏡子太過随處可見。
鏡鄉本是一座無名小城,因為住在這裡的人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善于做鏡子,才得了“鏡鄉”這個名字,起先鏡鄉是特産各種各樣的銅鏡和紅漆鏡,後來人們漸漸富庶,就又有鋪子做起了銀鏡、玉鏡等少數名貴鏡子。
不過據說鏡鄉曾消失過一段時間,想來這裡買鏡子或者借路的人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可沒過幾年,它就又一次出現了,還是那般熱鬧非凡,人群熙攘。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城忽然消失又出現呢?肯定是那些人看錯了、或是沒找對路,人們這樣想。
有人去問鏡鄉的原住民,他們也說鏡鄉一直都在這裡,隻有最開始那些沒找到鏡鄉的人一直堅持說就是消失了,可時間久了,鏡鄉仍然伫立在那,和原先别無二緻,甚至更繁華、銀鏡更多了,也就沒人信他們的話了,就連他們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是否真的沒找對路。
這種謠言真假參半,今朝想,倒是有一個細節是重點——鏡鄉再次出現後,銀鏡更多了。
今朝邁步到一家店鋪立在門口的一面銅鏡前,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視着,兩天了,直到來到這片虛妄的地方,他竟才知道自己的真實相貌。
鏡子裡的人身形高挑,一雙狹長的鳳目微微上挑,眸光很深,但望進去才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好像什麼都不能真的讓他在意。他劍眉眉梢稍揚,薄唇微抿,整個人像冬日積雪反照的光,淡漠疏離。
今朝照着鏡子看了一會,想的卻是這幾日見到的遲熙的模樣,他揚了下嘴角,瞬間,冰消雪融。
很像,今朝想,主人笑的時候也是這樣淡而溫和的。
“仙師是要買鏡子嗎?”一個素色衣服的小姑娘撩開門簾,從鋪子裡出來,她烏黑的頭發紮了兩個髻,用淺黃色的絲帶綁着,走路時發髻随着步幅輕微搖動,像兩隻靈動的小兔。
“你這裡有什麼鏡子?”今朝從銅鏡邊走開。
不出意外的話,這裡的古怪應該就出在這些鏡子裡。
“銅鏡,紅漆鏡,玉鏡,銀鏡,我們店裡都有。”小姑娘驕傲地一仰頭,發髻跟着向後甩了一下,“玉鏡和銀鏡可不是哪家店裡都能有的。”
“銅鏡我看過了,能讓我看看另外三種嗎?”今朝直白道,完全忽視了她的小得意。
這種時候若是換成遲熙站在這裡,必然會順着對方的話說幾句,最好把對方哄得心花怒放,把知道的都抖出來才好,怎奈今朝天生缺根弦,也可能因為今朝離開的時候遲熙還不是這副模樣,總之這些人情世故和處世之道,今朝是一點不懂。
幸而這小姑娘也不在意這些,似乎自己說完就已經很開心了。
“當然,快進來看。”小姑娘歡脫地跑進屋裡。
今朝素白的靴子越過門檻,屋子内很素淨,沒有幾件家具,也沒有過多的裝扮,兩個竹椅、一張純色的案幾和幾面鏡子就是所有。
這些鏡子有的已有斑駁,應是放了許久,有的精雕細琢,沒有一點塵埃,興許是才剛做完。
今朝從三種鏡子前走過,前兩種一一浮現了他的身影,直到第三種,他走過去時那面鏡子中一派安靜,沒有一點變化。
正是一面銀鏡。
這面銀鏡便是這衆多鏡子中最為幹淨的一個。
他伸手要觸上鏡面。
“小雅!”一個粗犷的聲音跟着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門口而來,打斷了他的動作,“不是和你說了我不在家别讓客人進來嗎?”
今朝循聲望去,那人一身粗衣,一臉兇相,唇上的胡須向外翻,手裡還拖着一個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裡面裝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