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朦胧中蘇醒,如同氣泡般咕噜咕噜的聲音,仍在耳裡留下極深的振動餘韻。
他猛然睜開眼。
寂靜的海底,也不是全然黑暗,陽光透過海水幽幽地照射,遊動的魚群在視網膜表面留下黑色的影像。
巨大的氣泡擦着他的臉頰緩緩上升,他卻往下沉,仿佛要沉到歸墟裡,意識漸漸又模糊了,一抹金色從眼角餘光中飛過……
蝴蝶?
【蝴蝶】
究竟是他在自己的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它的夢中變成了自己?
【他們】
這天遇見了今年春天的第一隻蝴蝶,是金色的。
伍六七正蹲在發廊門口打哈欠,那隻蝴蝶正好飛到鼻尖上。呼出的氣流把它驚擾,撲扇着翅膀飛走了。
伍六七睜着一雙眼白多、眼黑少的死魚眼,無所事事地盯着蝴蝶。
他就這麼站在旁邊,安靜地看着那家夥的側臉,胃裡也像有隻蝴蝶在飛。
沒想到一年就那麼過去了,懶洋洋的日子把他骨子裡的戾氣都磨滅了不少。他居然習慣了這種生活,回憶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不太真實。
“阿七,有任務了!”随着一道矮胖的藍色影子沖來,揚起滾滾濃煙之中,雞大保一個緊急刹車,兩條雞腿分開穩穩站立在他們面前,伸手豪邁一指,“事不宜遲,趕快出發吧!”
“叽!”小飛子彈般地射出,抓住伍六七的褲子,直上蒼穹!
“啊啊啊——我的褲子要掉了!”一聲尾音呈現波浪線的慘叫飄遠了。
柒望着伍六七被倒吊着飛向遠方,心情複雜。
【刺客】
故事開始于一個平凡的早上,伍六七正在賣牛雜,某隻名為雞大保的藍羽雞慫恿他去當了刺客。
當時柒坐在小闆凳上,瞧見雞大保掏出那本《刺客速成大法》,心裡五味雜陳,感覺過去那腥風血雨出生入死的十幾年就像一場笑話。
伍六七最終還是當了刺客,不過也是扮貓扮狗彈彈吉他唱唱歌,或者救個愛好特殊者這類事情。
柒認為,伍六七不适合當刺客,因為他的心不夠狠。
他沒有一次成功完成過任務,甚至在關鍵時刻救下刺殺目标。
“你再這樣搞,我們就沒錢交租了,明天睡大街吧!”大保氣呼呼地說,将天台的門摔上,接着是“砰”的一聲巨響。
柒轉眸去看身邊那人,伍六七望着天,頭頂的毛在晚風中招搖,那雙眼睛卻放了空,有點迷惘。
他被揍得很慘,帶傷的臉倒是和此刻的神情相得益彰。
“我真是想不通。”他自言自語。
想不通什麼?為什麼要買兇殺害親人?還是放棄生命保護親人?或者想不通他們竟然是一家人?
柒也不是沒有接過類似的任務,人為了利益,什麼都能犧牲,甚至是自己,更别說親情了,不過這些事跟他并無瓜葛。
完成任務,不問對錯,隻看結果,情感是刺客的第一大忌。
即使有相似的面容,可本質根本截然相反……
為了活下去,他舍棄了一切的感知,即使是最動搖的時刻,也完成了任務。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行屍走肉地活着,甚至連“柒”也隻是一個代号。
像他這樣的人,從生到死,從來無法與自己和解。
可如果他也有選擇權利,他會做怎麼樣的選擇?
會選擇殺掉目标人物?會選擇當一個刺客?會選擇成為怎麼樣的自己?
……忽然有點羨慕那隻沒心沒肺的衰仔是怎麼回事?
柒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握了握拳,又松開了,他似乎還能感覺到揮舞刀時,鮮血濺在手上的溫熱,那顔色就像是森羅地獄裡開出了花。
手被握住了,真實的溫度傳遞過來,一張臉湊過來,“喂,靓仔,你要不要吃我的特制牛雜啊?”
那張臉青一塊紫一塊,還包了一圈繃帶在頭上,但并不影響那燦爛的笑容,就是看着有點傻。
【牛雜】
伍六七把碗裡的香菜和姜片放入柒的碗裡,再偷夾一塊牛肚丢進自己嘴裡,嚼得歡快,嘴角浮現又痞又壞的笑意。
柒淡然地掀起眼皮,瞄了瞄他,沒有理。
他卻得寸進尺,筷子一伸,想再夾走一塊牛雜。
柒手腕一轉,執筷如刀,筷尖一旋,也夾住那塊牛雜。
這貨居然一低頭,就着他的手把肉給咬走了。
柒掐着貪吃鬼的嘴角,用力一擰,“識錯未?(知錯了?)”
“痛痛痛!别欺負傷員啊!”
有那麼活潑的傷員嗎?柒這樣想,手勁卻松了一些。
倒是伍六七耐不住,先嚷嚷着:“錯了錯了!我錯了,柒哥!”
認錯态度良好,但是下次還敢,柒拿伍六七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來誰能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的心裡居然飛進了這麼一隻撲棱大蛾子。
【晚霞】
(他握住了刀柄,手不自覺地松了一點勁,卻再次攥緊,最終還是拔刀出鞘。
少女的衣裙被噴濺的鮮血染了色,少女卻釋然安詳地合上眼睑。)
黃昏時分,金紅雙色糾纏的霞光将雲漂染。粼粼海面上,海鳥緩慢地扇動翅膀。
一個穿着粉色吊帶裙和黑色短袖的女孩站在碼頭上,吹着迎面而來的風,坦然地接受死亡。
剪刀劃破空氣,落了空,伍六七假裝遺憾地拖長了尾音,“哎,那麼近都刺不中。算了,我就不殺你了,可是錢我還是會收的。因為我将帶你去見一位神醫,或許他能治好你的病。”
柒潛伏在陰影裡,望着伍六七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照片。
最缱绻的殘陽餘光,照在碼頭上。
一些回憶浮現,紅霞就像是血,眼前的情形和回憶漸漸重疊……
柒記得他殺過一個少女,也是因為忍受不了病魔的折磨,花了高價請刺客來殺自己。
太傻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幸運。
海平線盡頭純金與猩紅相遇,他擡手扯低了帽檐,垂着眸,擋住了斜陽餘晖,帽檐之下的眼眸顯得沉暗。
“靓仔,快看我這次終于收到錢了。”伍六七炫耀地說,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閃亮。
“你冇殺咗佢。(你沒殺她。)”
“你怎麼知道的?”伍六七狐疑地半眯着眼睛打量柒,語氣裡帶點好笑的調侃意味,“不是吧,靓仔,你在跟蹤我?”
柒一如既往沒有出聲。
伍六七也不追問,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你看那個小朋友那麼小,又不是沒得救。就随便幫幫,我那麼善良。”
“……”
“一個人什麼都沒做就死了,太不甘心了。”
仿佛身體内部那些許多年前就已經凍僵凍硬、堅冰一樣的東西,從中心的某一點開始向外擴散出裂痕。他幾乎能聽見它們破裂時的輕響,像刀刃劃過金屬般尖銳,帶着麻木過後逐漸解凍的疼痛。
感官仿佛從沉睡中醒來似地慢慢複蘇,他開始聽見自己身體裡血液流淌、心髒搏動的聲音……
【倒影】
夏天是綠色的,暗綠深綠淺綠淡綠,暈染了淡淡的天色。
若有若無的風吹拂,不同的綠交疊在一起輕輕晃動。
一場雨夜後,空氣裡似乎藏着霧氣,樹間的葉子綴得重。
道路濕潤泥濘,小水坑倒映着兩個人的影子,水裡有蟲劃動着四肢,一圈一圈的漣漪擴散,影子逐漸模糊扭曲……
伍六七雙手抄在口袋裡,一面往前走,一面跟身邊的人說話。
但是這位聽衆态度有點敷衍,偶爾才應一聲,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一片樹葉飄落,伍六七的視線無意識地追着那片樹葉,它打着旋兒,輕輕地掉在柒的頭上。
他擡手去拿那片葉子,柒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卻也不躲。
伍六七笑着展開手掌,原來是一片葉子。
那雙深黑的眼睛,即使沒有變成嗜血的紅,也能讓每個注視的人感到寒意,那是黑夜裡獨狼的眼睛,陰沉而銳利……然而除了粗神經的某人。
與這雙眼睛對視,還能露出開朗的笑容,嘴角眼底都是真摯。
和柒的眼睛不同,他笑起來時,透亮的瞳孔像是有光。
陽光透過樹葉撒了一地斑駁,忽閃忽閃成了全群的金色蝴蝶……
【變數】
他的靈魂裡某些重要的成分被強制性地拿走了,如果一直都無所覺察,那也是幸福的,他可以繼續理所當然地殺人,不會有任何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