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你是為我建造了一座兒童公園嗎?”亡魂服務中心裡,林舒雙眼噙滿淚水,看着眼前極為親近的人。
丁敏曾告訴林舒,小時候的她不粘爸爸也不粘媽媽,就喜歡粘着外婆。小人兒還沒能獨立走路,就開始抱着外婆的大腿撒嬌,嘴裡黏黏糊糊地叫着:“婆……婆……”
那時候蘇妙儀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仍捧出整顆心,将所有的愛給到最疼愛的孫女。
蘇妙儀死後,這些年來,她就這麼一直靜靜地守着這份美好的回憶,建起她們祖孫倆最後去過的兒童公園,在服務中心的木門挂上孫女愛撥弄的風鈴。
她就這麼靜靜地等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到這個貪玩闖禍的孫女一次又一次因為不同的死因來到這裡。她不能相認,不能将内心的思念說出,亦不能表達關心,面無表情地走流程,又不受控制地摻雜着個人感情,希望能盡可能給到小孫女一些溫暖和希望。
蘇妙儀擡起手,一點點貼近林舒的臉頰,在快要碰到時停下,遲疑着收回,卻被林舒握住,貼上自己的臉頰。
“外婆,你摸摸我。”林舒哽咽道。
林舒并沒有關于外婆的記憶,隻從丁敏隻言片語中得到一些碎片,一點點拼起來,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在跟西沙村的李奶奶,公園裡晨練的奶奶,大瀝島的鐘奶奶相處的時候,有那麼一閃而過的瞬間,她會恍惚,會走神,會忍不住想,如果是外婆,她會跟自己說什麼,會誇她嗎?會抱她嗎?會聽她絮絮叨叨說些沒營養的廢話嗎?
如今,她可以很肯定地回答這個問題:
會。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其實很幸運也很幸福,她得到了好多好多的愛。
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母,
刀子嘴豆腐心的張級長,
有點啰嗦但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的班主任宋老師,
不苟言笑但認真負責的語文老師杜老師,
把整顆心捧出來獻給她的陳彥森,
表面大大咧咧,内心細膩守護她脆弱的餘熱,
藏不住心事,對她的關心都寫在臉上的祁相宜,
寫信鼓勵她的季西甯,
每天做好水晶糕等她來的李奶奶,
初次見面就願意幫她找人的王璐璐,
待她如親孫女一般的鐘奶奶和尚爺爺,
無條件信賴她的李洛詩,
像寵妹妹一樣寵愛她的許家杭,
不善言辭但真誠的劉沐鑫,
性情淡漠但實際上很關心身邊人的楚洛西,
乖巧的張綿綿,
懂事的楚卿,
亦師亦友,護她在職業生涯無風無浪的溫昊殷,
教她做蛋糕的小天使劉千語,
現在,她還知道,原來她的外婆也一直在默默守護着她。
風鈴、兒童公園,還有面前的鮮奶油紅豆包。
蘇妙儀撫摸着林舒的臉龐,她冰冷的掌心下是這張紅撲撲的小臉,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手背上,這是生命在跳動。
她問:”林舒,外婆問你,你這一生過得怎樣?“
她這一生很長很長,從第一世到第五世,比常人活得久,比常人感受得多,也在生命最後一刻,用盡全身力氣踩下油門迎面撞上大貨車,以一命換十一條鮮活的生命。
太值了,這一生真的太值了。
林舒含淚笑着回答:“我沒有任何遺憾了。”
她不再糾結要再次重生,也不再糾結下一世轉世何種生物。
她可以輕松地、面帶微笑去往下一個輪回了。
“那——”蘇妙儀牽着林舒的手起身,“時間差不多了。”
林舒以為她要指引自己推開右邊大門——她記得,那是通往輪回的大門。
可蘇妙儀卻是領着她走到木屋門口,輕輕推她一把,林舒一個踉跄退出屋外。
林舒疑惑,剛想張嘴,地面突然劇烈震動,她低頭一看,像是什麼巨型物體砸在地面上,以某處為起點向四處呈放射狀散開,裂痕迅速往她們這邊蔓延。
不僅是地面裂開,身後的遊玩設施也在倒塌,像塵封多年的紙屑經風一吹,化為粉狀消失殆盡。
恐懼迅速席卷全身,林舒下意識要去牽蘇妙儀的手,卻抓空了。
她回過頭,木門不見了,風鈴不見了,服務台不見了,桌上的鮮奶油紅豆包不見了,整間小木屋被強勁的風力生生撕裂,斷裂的木頭被卷上半空發出怪異的碰撞聲。外婆站在風暴最中心,身影變得模糊。
就像過去她在記憶中拼湊出來的輪廓一般。
“外婆!外婆!”林舒已經害怕得哭不出來了,她努力想向外婆走去,可是風力太強根本無法前行。她拼盡全力伸出手,想伸進風暴中心,想牽住外婆的手。
蘇妙儀朝她笑:“林舒,别怕,外婆送你回去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外婆,我已經死了,我的世界就是在這啊,我要跟你在一起!”林舒全身被風刮得生疼,五髒六腑似被撕碎,但她仍然一寸一寸往蘇妙儀挪去。
“不,”蘇妙儀搖頭,“林舒,你不要喪失生存意志,你要堅強地活下去。”
林舒根本聽不懂蘇妙儀在說什麼,也沒有心思去一一解讀,隻是拼命想要靠近她一點。
蘇妙儀又說:“林舒,這是外婆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你要好好活下去。”
蘇妙儀在這裡勤勤懇懇工作幾十年,用所積功德兌換一次可以親手給孫女做鮮奶油紅豆包的特權。即使相處時間很短,即使短暫團聚後又要分别,她也心滿意足了。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隻有暖水壺般大小,哇哇大哭是她與這個世界打招呼地方式;最後一次見她,她已亭亭而立,在歲月裡沉澱堅強和勇敢,足夠自如、自洽地面對這個世界。
倏忽之間,周遭安靜下來,沒有風暴,沒有地震,也沒了外婆的聲音。
“外婆!”林舒尖叫一聲,睜開眼睛。
很白,周圍很白。
白色衣服,白色牆壁,白色床單,白色儀器。
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說話聲、儀器滴滴聲後,一張極為熟悉的臉出現在林舒面前。
林舒動了動唇,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個字:“媽?”
“沒事了!”丁敏喜極而泣,緊緊摟住她,“你要吓死媽媽了!你真的要吓死媽媽了!”
腦袋暈乎乎的,整個人還沒緩過神來,林舒暫時無法承接丁敏的感情,呆呆地問:“我,我這是在哪?”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揉了揉她的頭發。不是媽媽的手,是誰?林舒茫然地擡起頭,爸爸?
林不帆雙眼紅腫,一張嘴就帶有哭腔:“你這孩子……怎麼舍得一下子睡七天……”
他沒有往下說,扭過頭擦了擦眼角,才回過頭說:“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她活下來了?
林舒低眸看了看自己雙手,是紅潤的,是抖動的,是溫熱的。
她活着。
她活下來了。
“為什麼?”林舒向林不帆投去探詢的目光,“為什麼我沒死?”
“大貨車幾乎把小車的車身壓扁,但很幸運的是,駕駛艙内相對完整。在極低的概率下,在極小的空間裡,你受重傷昏迷了。”林不帆說,“醫生說你求生意志很弱,建議親友多來陪陪你,跟你說說話。洛詩陪了你一晚上,剛出去洗把臉;你媽媽更是一步都不敢離開你,就這麼守着你。”
電光火石之間,林舒明白了。
在她彌留之際,她已喪失生存鬥志,前往陰陽交界處。蘇妙儀察覺到她還有生者氣息,傾盡所有力量将她送回人間。
27歲必死的魔咒,蘇妙儀用愛将它擊得粉碎。
林舒這一生,真的得到了很多很多愛。
嘎吱一聲,病房門被推開,一個男人走進來。
他面容瘦削,胡子拉碴,眼角下拉,看得出來很久都沒好好睡過了。他進來後沒有馬上走到床邊,隻是倚在門框上,明明在流淚,卻還是努力朝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林舒也笑了,躺了這麼久,精神狀态也不好,估計笑起來也不好看,但她知道對方并不在意。
“陳彥森,我們去非洲看動物大遷徙吧。”
【全文完 2025.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