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春日風景與中原的大不相同。
今日本該與往常一樣。
直到門外有人輕輕扣了扣門。
“稍等。”
鄭姣把爐中的碳火放好,将雞湯煨起來。
随意地将手上的油漬擦在襜衣上,她進屋給父親把褥子整理了一下。
“姣兒,别讓外客久等了。”
鄭父輕聲叮囑道。
鄭姣沒應,隻是前去台前将竹簾緩緩放了下來。
這塞外的陽光尤其強烈,她擡頭時不由得眯起眼睛。
光影從縫隙中透入,投射在她幹淨白皙的面容之上,像白瓷瓶上貼的細碎的裝飾金箔。
她倒毫不在意這些光點,隻是靠近,用素手撥着竹簾兒,向外張望。
窗外芍藥發出了粉白的小包,夾青攜粉。
今日春景比他日更盛。這是鄭姣覺得這三年中景色最為動人的一日。
回過神,她将挽起的袖子放了下去。
忙碌了半日,雙袖卻纖塵不染。
“爹爹,雞湯煨着還要一會兒呢,日頭正好,您歇一歇罷。”
鄭父無奈地笑了,點了點頭,慢慢将眼睛阖了起來。
門内人不緊不慢,門外的人等得也很耐心。
她心想有趣,好幾日不曾有人上門拜訪他們。有時候是村民,有時候是收稅的知縣,他們都來去匆匆的。
走過屋前小院,柴扉向内打開,隻見門外站着一位錦衣郎。
他的背影挺拔,當的了“如松”二字。
鄭姣仔細瞧了瞧那人的穿着,嶄新的綠色官服上繡着活靈活現的花鳥。
這是宮中繡房裡的繡工,看來是禦賜的。能得到宮中禦賜官服的隻有新科及第的狀元郎,而賜予綠色官服的,官職當是七品以上。
所有狀元郎的第一個官職,大多都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眼前這位少年也當如此。
可翰林院的人不該在京城麼?怎麼是狀元郎親自來的邊塞苦地?
鄭姣心中疑惑卻沒有多問。
“是位小官人麼?小女子有禮。”
小官人聽見身後有人喚,便不疾不徐地回身。
鄭姣眼中的這位小官人相貌俊朗,令儀令色,除卻官服帶來的威儀,可稱得上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人間之風雅,都落在了他眼角眉梢之上。
眼前的錦衣郎眼波微動。
何涑以為自已第一個見到的會是鄭太傅,卻是一身布衣的鄭姣。但她來迎他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他沒有提前通知。
此番前來,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可看見眼前女子的時候,心中還是像蒙上了一層細霧。
算是久别重逢。
鄭姣以前的相貌或許在何涑心裡有些模糊了,他卻牢牢記得這個女子。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太學。
鄭太傅為人博學,為世間文人所尊。太傅從不叫鄭姣呆在閨中修習些她不喜的玩意兒,她喜歡讀書,便不論出身皆将其帶在身邊。
太學雖是納天下優秀子弟,可似乎一直有着不成文的規定,便是從未收過女學生。
但是每次太傅來太學講學時,太學生們都能看見坐在角落裡的鄭姣。
鄭姣是太傅的養女,當日是太傅從李府門前的雪地裡拾走的。
大家時常見她一身素雅的襦裙或是窄袖衣,不像工筆裡的仕女,倒是有着山水中人物的逸興。
不染凡塵。是大家對她的評價,帶有惡劣的意味。
她的身世,她的儀容,都成了被人诟病的理由。
憑着太傅,大家倒也對鄭姣不敢生出什麼大事端,隻是背後議論。聽到學生間的議論,何涑常常覺得她可憐,但鄭姣似乎從未将他們放入眼裡。
直到後來鄭太傅被連坐離京前往邊塞,鄭姣也跟着離開了。
她走後,便湧現了許多流言蜚語。男子說她是隻能擺看的瓷娃娃,不宜娶的;富家小姐的閨房中傳的,是鄭姣生性狡詐頑劣,當日被李家鞭撻出門,太傅見她可憐才收養的,如今能存活着全是是仰仗了太傅。
這些傳聞何涑是不信的。
三年過去了,往事如煙。
“鄭姑娘不必多禮。我是京中何家子,何涑。奉聖上之命來拜見太傅。”
何涑微微作了個揖。
難怪她覺得眼熟,幾年前在太學見過的。
鄭姣見何涑一人前來,并未帶着侍從,官帽都有些傾斜了,便請他進來歇息。
她為何涑端了杯澀口的茶水。
“何小官人,沒有好茶葉,見諒了。家父正在午睡,請進來歇歇,稍等些時候。”
“無妨。”
走進這間小草堂,何涑心中湧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
這草堂還沒有何将軍府下人房間的一半大,但卻被收拾的井井有條。
左邊是菜田和雞圈,右邊似乎是芍藥圃。
她把芍藥種的很好。
邊疆之處的芍藥,似乎花骨朵更大,沒有京中所見的嬌小,但野性恣意。
屋内陳設簡單,一張桌子,幾把木椅,都是必要的家具。
“何小官人先坐,我去看着爐中的碳火。”
鄭姣說罷又挽起袖子,手執破蒲扇去了竈房。
***
幾月前。
寄安十三年,世代習武的何家出了第一個狀元。
豪爽質樸的何老爺子說孫兒趕考前日,便見着自家的祖墳冒了青煙。
這句話被當朝文人們嘲笑了許久,何涑成了狀元,也改變不了何家粗俗、普遍不識文墨的現實。
聖上卻龍心大悅。這開國護國的大老粗何氏家族,總算是出了一個能文能武的好兒郎,看來自己的皇家基業,要更加穩固了。當即賞了何家黃金千兩,賜了良田百畝,除了封爵位、法定的禮節獎賞,還追封了皇孫陪讀。
太子一黨深得聖心,大部分原因是太子那個聰明伶俐、頗有先皇風範的嫡子。追封皇孫陪讀,可見聖上希望愛孫耳濡目染,能向何涑學習得以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