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還是上了彭格列的賊船。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所有的思緒，話語，滿腔無處安放的洶湧情緒，在聽到那句話的一瞬間都潰散了，好像是蒙面的大盜在聚光燈下驟然被揭開了假面，戳破了最後一層僞裝，我再也無法做到在這個人面前堅硬起來了，他看破了我所有的僞裝。

我現在身處一間會客室，坐在柔軟的單人沙發上，對面是撐着手杖端坐的彭格列九代目和他身後侍立的岚之守護者，右邊是翹着二郎腿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的R。

慈眉善目的彭格列九代目笑眯眯地看着我，遞來一張手帕，示意我擦擦臉，我果然還是覺得黑手黨首領居然是這樣子一副鄰家老爺爺的形象也太奇怪了吧，但還是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手帕，象征性地往臉上擦了兩把。

我目光斜斜地瞥向坐在一旁垂着頭，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的R，迅速且小聲地吐出來一句：

“長期翹二郎腿會導緻脊柱側彎和腰間盤突出。”

此人的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從一邊改成了搭到另一邊，沖我露出惡劣的笑容。

……那就随便你吧！幾十年後變成隻能拄着拐杖行走的可憐駝背老爺爺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迅速将頭轉向另一邊，我努力忽視那個人的存在。

“晚上好，伊桃小姐，我們對你以及你身上的秘密感興趣很久了，所以擅自地進行了一些調查。”

說實話，看着老爺子慈眉善目的表情，我實在是生不出什麼厭惡、抗拒之類的感情，隻是繼續勉強端着臉去認真聆聽他接下來的話。

“一個知名的年輕女科學家，青實真理子，我們調查到她前段時間招募了一批和她年紀相仿但毫無科研經驗和學曆的少女，總共五個人，進入她的實驗室和她共同研究增強人類的精神力量和幻覺的課題。”

“說實話，作為外行人，我也完全能夠看得出，她們這絕對不是什麼正常的研究團隊，更何況她們的研究課題，很明顯指向幻術這種不面向大衆的及其稀少的能力。我們深入調查，發現曾經隸屬于彭格列的下層成員竟然也秘密參加了這個團隊，這毫無疑問是對家族的背叛。”

“能夠擺在台面上說出來的信息目前大概就這麼多，伊桃小姐，彭格列不管是出于對叛徒懲罰的角度，還是出于作為最龐大的黑手黨組織，維護黑手黨間和平的角度，我們和你此刻都保持着絕對的利害一緻，現在，我可以肯定，我們所欠缺的最後的線索，最終都可以在你口中獲得解答。”

“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和我們合作嗎？”

彭格列九代目用着正式且尊敬的措辭，語氣和神色上卻讓人沒什麼距離感，說起話來好像你在和鄰居家老爺爺打招呼一樣，我不禁對他有些好奇，這是怎麼樣的一位首領呢…和我刻闆印象裡的黑手黨形象完全不同。

我又發現了一處和電視裡和現實裡不一樣的地方，這種微妙的心情等同于世界觀破裂開一個小小的口子，不算天崩地裂的崩潰，那口子裡流出的分外真實而美麗的星光也令我心馳神往，但還是能夠感受到，自己原本靠着電視所搭建好的那片完整的天空，逐漸崩裂……

空遊的，漫渺的，那份無所依萍的心緒啊。好像立足之處要崩裂了，說實話，在今天之前我對這種感覺絕對是焦慮，緊張而惶恐的，但，絕對不可以失去啊，我靠着電視這一小小的窺視孔，窺視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東拼西湊建立起了的認知，怎麼可以裂開呢，那天空雖然灰暗但也讓我看得順眼了啊。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在心裡就是否告訴他們些實情遊移不定，面前的老人發出一聲輕歎，告訴我可以在這裡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和他們合作，就算拒絕也是可以的。

我感覺到旁邊的R時不時輕飄飄投來的，若有似無但絕對鋒利而寒涼的視線，我猜他在笑，那種大人看着小孩子才有資格露出的輕蔑而無奈的，說不上是嘲笑，還是什麼别的形容詞的笑容。

侍者敲響了門，端着精緻漂亮的杯子走近室内，九代目爺爺将一杯裝着淺咖色液體的杯子推給我，我以為是咖啡，雖然不太愛喝，但是我還是禮貌性地端起來抿了一口，那醇香的甜味瞬間充斥了我的口腔，我沒忍住，“嘩”的一下擡起頭來，雙眼亮晶晶，随即意識到了什麼似的，趕緊低下頭，半将腦袋埋進杯子裡。

“沒關系的，我又不會嘲笑你，年輕人喜歡吃甜食很正常。”

嘲笑…

我沒忍住悄悄向着R的方向看了一眼。

帽檐遮住他的上半張臉，我看見他放下二郎腿，擡手捋了捋自己卷翹的鬓角。

“我喝咖啡需要加三塊方糖。”

輕飄飄的，撂下的，一句不知是宣稱還是解釋，陳述還是安慰的話語。

笑肌忍不住抽動。

我喝着熱可可，心想。

雖然那靠電視搭建起來的認知确實保護了我很多年，但它也實在是有點灰暗了。

那醜陋的不真實的顔色，比不上外面那瞬息萬變的彩色世界一星半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