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極樂樓裡人聲鼎沸。

一個時辰前，這裡還是死一樣的沉寂。白日裡涼得陸小鳳從睡夢中驚坐而起。

他的房間裡已坐了一個人。

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人就坐在他的桌邊，慢悠悠品着他的茶。

極樂樓裡的茶自然是上好的茶，雖然比不得禦前宮裡，但也是市面上有價無貨的品種。而這樣的茶被眼前的人喝着，陸小鳳卻有種茶不及人之感。

即使來人并沒有露面。

男人戴着一張青面狐狸的面具，仿佛和他的臉長在了一起，陸小鳳看不到半處縫隙。而他又深知人活着是肯定有氣的，那這面具裡必定是有什麼他看不出的機巧。

看見他起身，男人不閃不避，依舊以奇慢無比的速度喝茶，就像陸小鳳是個隐形人，而他才是這房間的主人一樣。

身在江湖，陸小鳳見過的怪事比這件怪的比比皆是，可他還是很不适，在一個男人面前穿衣可比在女人身上脫衣服讓他難受多了。

陸小鳳草草穿好外衣，走到桌邊坐在男人的正對面，從桌下摸出來一壇酒，分倒入兩個酒杯，将其中一杯遞到男人手邊。

“你就不怕我不喝酒？”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透而亮，不夠沉穩，但又沒有少年的歡脫。

陸小鳳笑了，反問道：“你不喝酒？”

男人也笑起來，陸小鳳看不到的，通過聲音傳達到他的耳朵，“陸小鳳果然有趣！”

“敢問小兄弟……”陸小鳳早就猜到他的僞裝對這人起不了什麼作用，但被人拆穿時還是心裡一驚。

“我？我姓廖，廖青陽，如若不嫌棄，直接喚我名字就行。”他舉杯，寬大的袖口掩面，一飲而盡。

陸小鳳看到了廖青陽的手。

或者說，注意到。

他本不是容易緊張出汗的體質，可這一瞬他的冷汗已經快要浸透裡衣。

——那是一雙劍客的手，世上無雙的劍客的手。

這樣的手他此前隻見過兩雙，一雙是武當木道人，号稱使劍第三的老前輩的手，蒼老卻有力，另一雙是他的好友，西門吹雪的手。

這二人都是世間少有的劍客，而他也原以為這樣的人他最多隻能再見到兩三個，其中還包括劍仙葉孤城和峨眉獨孤一鶴，但絕不會，也絕不該，如此年輕。

廖青陽看起來的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西門還要年長一兩歲。

那雙手瘦長，白如紙，骨節分明，青筋沉睡在表皮之下，隻依稀看得到幾縷青色。陸小鳳毫不懷疑這雙手的力量能将他的骨頭碾碎。

比起他的前輩們，廖青陽的指腹掌心找不到一絲繭的痕迹，酒杯在他的指腹下壓，陸小鳳愈感恐懼。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江湖人對他聞風喪膽，可陸小鳳卻認為他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殺該殺的人，做該做的事。木道人更不用他多說，他怎麼可能害怕一個名聲這麼好的人？

但他現在在害怕這個剛認識的人，陸小鳳交友甚衆，可也并不是來者不拒，他覺得他可能和廖青陽成不了朋友。

“廖兄弟…用劍？”

那劍破空穿來，直指陸小鳳的頸肩一線，在離他一寸處停下。

一是廖青陽卸了力，二是陸小鳳的兩根手指已經夾住劍刃。

廖青陽挽了個劍花，收劍。

“劍客，自然用劍。”

樓下傳來幾聲輕笑，是恩客的手撫上舞女的腰肢，是老鸨拉着男人們進門，将人推入色與欲的深淵。随後男人的高呵暴起，成百上千的骰子在晃動。

極樂樓的客人們将将入場。

“陸小鳳。”那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劍又不知從何而去，廖青陽說道，“你該走了。”

陸小鳳一怔，他是該走了。有人請他調查極樂樓，他已經在這裡過了一夜，再不回去，恐怕要被當成賊，鎖在這裡。

“廖兄弟！”他還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他知道不該問的問題。

廖青陽像是看出了他想問什麼，回道：“江湖人，有緣自會相見，你想問什麼，不妨留到下次再說，那時，我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