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9日,今天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
——念念不忘記
在塑膠跑道還沒普及到城鄉邊界中學時,也無法抵擋同學們開運動會的熱情。
瀝青操場上站滿了人,東一堆西一團地擠在一起,人頭攢動興緻勃勃,從跳高組湊到跳遠組,從短跑隊圍到長跑隊……
程念提着應急箱,李星月抱着幾瓶水,兩人興奮地圍着操場四處轉悠。
湊到跳遠前排觀看的兩人聚精會神,忽然程念感覺到肩膀好像在被人扒拉,回頭一看是班上參賽目前休息的女同學,她指着手機屏幕說:“老楊找你,在跳高那邊,好像是他媳婦班上的同學受傷了,讓你幫忙帶他去醫務室。”
“好,我馬上過去,謝謝啦。”程念道完謝就和李星月快步往跳高區走,她們所處的位置本來就離跳高區不遠,邊走邊跑過去很快就到了。
走進跳高準備棚裡,程念指向休息棚裡安逸地坐着玩手機的人,對同樣抱着手機聊天的楊老說:“是他要去醫務室嗎?”
“是我是我!”聽見她的聲音,低頭玩手機的人瞬間擡頭舉手,伸出他擦傷掉皮的腿,擠出幾條擡頭紋,表情顯得十分急切:“非常需要,非常緊急。”
楊老正在努力使用手寫輸入法,在空隙間擡頭看了程念一眼說:“嗯,就他。”
随後又像是敲定了什麼,補充道:“還有待會兒結束讓人把多的那套桌凳搬回教室,有新同學要來。”
程念他們班總人數是51人,除去講台邊上的“貴賓席”,還多了兩張桌子,都放在後門邊。其中一張放的教學用具之類的東西,另一張這次收拾出來補充學生會,用作安排各班的補給站,打算等運動會結束就充公,不再往教室裡麻煩地搬來搬去。
醫務室。
話多的傷患已經上了藥,被他的同伴帶回,程念在等待開藥和記錄每日用量和用次,之後再将票據留證上報。
她提着一口袋藥、藥膏,還有裝在袋子裡傷患落下的外套往樓上走。
時間臨近放學,一天的運動會幾乎結束,樓梯間陸陸續續有人背着書包提前離去,也有各班補給站的同學錯峰收拾回教室。
李星月拎着闆凳走在前面,她後桌的男生擡着桌子默默地跟在後面。
邁上樓梯一眼瞧見程念,李星月朝她脖子上一摟,使她斜着看清自己手上的東西,語氣帶着股霸總味:“替你搬了桌凳,該怎麼感謝我?”
“你說怎麼謝呢?”程念一手接過凳子笑着回她。
李星月瞬間誇張地狂妄大笑,又像是附身上某位山頭寨主:“還能怎麼謝,以身相許呗!”
程念跟着嬉皮笑臉,偏頭往她肩上倒,故作依偎狀:“那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随着教室裡喇叭傳來各班最終成績的播報,程念他們班很争氣地榮獲第一,還在班上沒離校的同學都興奮地吼叫起來,已經離校的同學得知消息後紛紛在班群裡刷屏,這場運動會便是圓滿結束了。
班上的同學回家都很積極,負責打掃衛生的同學也都很快收拾好,待隻剩程念和李星月倆人檢查完工地衛生後,喜歡關起門來胡作非為——在黑闆上寫寫畫畫、打開多媒體放放音樂或是電視……
在兩人忘情玩鬧之際,一陣敲門聲格格不入地打斷了獨屬于倆女生的熱鬧。
學校周圍魚龍混珠、人員複雜,門衛叔叔都是教職工們上了年紀的不怎麼管事親屬,也沒流行穿統一校服,社會上的閑雜人等、殺馬特青年經常在學校周邊晃晃悠悠、惹是生非。
她們倆頓時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一聲。門外的人聽見裡邊沒聲了,又敲了敲門,門是實木制成的,還能看出原材料清晰的紋理,敲擊聲有一種獨特的悶悶感。
“程念是不是在裡邊?”
她倆不知道什麼時候緊緊牽着對方的手,退到後面的黑闆牆壁邊兒,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一同緩了口氣。
“在的,我在裡邊楊老師。”她趕緊小跑到前面給他們的班主任楊永峰開了門,李星月跟着連忙去關了多媒體。
門剛敞開點兒縫隙,楊永峰便沖着裡面訓斥道:“你們兩個瘋丫頭還不回家去!李星月的家長電話都打我這兒來了,說吃飯人還沒回呢,再晚點找不着人又得滿大街地喊!”
他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撥電話,指着躲在程念身後的李星月說:“趕緊的你,給你媽回個電話以免她又擔心。”
電話嘟了兩聲就被接通,傳出李星月媽媽焦急的詢問。
李星月皺着眉頭接過手機,背對着班主任沖電話那頭低聲嗔怪:“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這天都沒黑呢,你怎麼又打電話麻煩老師啊,我不都說了自己會回來嘛!”
“你不是小孩誰是小孩?”李媽媽怒火心中起,“怎麼?還想着夜不歸宿?人是在學校丢的,家長給老師打電話找人理所應當,關你個小屁孩什麼事?”
電話這頭的人小聲嘟囔:“當然了,反正你幹什麼都是最有理的。”
“李星月你是想造反嗎?”電話那頭定是一雙順風耳,本是帶着怒意的語氣滾上火球,潛伏已久的火山即将噴發。
“錯了錯了媽媽,我錯了,我立馬飛奔回來,愛你呦!麼麼麼!”
李星月迅速挂斷電話,也顧不上尴尬不尴尬,還了手機,沖程念眼神示意了一下便轉身欲逃。剛踏出門要向老楊打個招呼,發現楊永峰後側方的大柱子邊兒站着個人,在接電話,看不見臉,隻留有背影。
他個子高高的,在班上的男同學還處于竹筍埋地階段,他已長成茂林修竹,簡單的白色衛衣和黑色休閑褲穿在他身上都顯得十足惹眼,整個人的氣質同開學以來所見過的男生簡直天上人間的差距。
她盯着那人,腳步像踩上粘鼠貼那般難以挪動,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嘴角瘋了似的往後腦勺跑,身體僵直地立着,腦袋側向程念,五官用力地提示後方,不斷重複“帥哥帥哥”的口型。
程念立馬領會到,假裝上前同李星月道别,朝她示意的方向張望。
身姿卓越,出塵脫俗。
是她的第一眼感覺。
可惜沒有看到正臉,她心想。又掩了幾分稀奇之意,遞給李星月一縷質疑的目光。
接收到信号的李星月拉起程念的手,有些鄭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咧着嘴叨叨:“念念啊念念,我會想你的!”
說完還抹了兩把不存在的淚水,頗有幾分表演性質的姐妹情深和依依不舍的味道。
程念帶着嫌棄的眼神回她,把她往樓道那邊趕:“知道了知道了,我盡量,你趕緊回去吧。”
“愛你!念念!”李星月還得逞地輸出了一頓飛吻,朝老楊擺擺手道了再見,拎着書包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樓梯盡頭。
程念有些苦惱于李星月指派的秘密任務,在她倆的語言體系中,話都不能隻聽表面那一層:
念念啊念念=偷偷拍張正臉=套套身份信息=問問聯系方式
我會想你的=截止日期今晚=加油努力奮鬥=坐等成功喜訊
“欸,對了。”楊永峰突然想起什麼,先是把留下來的程念教育一通:“你們兩個瘋丫頭差點讓我把正事給搞忘。”
班主任楊永峰是個五十來歲和藹又唠叨的小老頭,教數學的,頭上剩餘的幾根頭發呈凹字形分布。
可能是他自己也知道現在的學生都聽不慣老師的喋喋不休,特别是像和他那樣代溝堪比雅魯藏布大峽谷的老教師。
所以把大部分的唠叨灌輸給程念,再由她過濾傳達給班上的同學,在此環境下程念身經百戰,也能和他掰扯幾句。
老楊一邊說一邊還作勢要敲她的腦袋,雖說是假動作,程念也下意識後退躲了幾步。
大柱子邊上那人不知何時收了電話朝向這邊,程念目光無意識瞥見他。
寂靜的湖面抛來一粒石子,掀不起驚濤駭浪,卻泛起難以消弭的陣陣漣漪。
“來。”老楊示意她和那人靠近,在褲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選了又選,總算從長得差不多的鑰匙中挑了一把遞給程念,吩咐道:“你帶着新同學去樓上放書的教室數一套教材。”
“他是新同學?”她捏着鑰匙脫口而出,發覺自己反應有些過激,清了嗓,放平語氣回:“哦,好,知道了。”
老楊自顧自地指着程念向對方介紹:“你跟着她就行,以後在班上遇到任何問題也直接找她,她曉得解決……總之,同學之間就應該團結友愛,互相幫助!程念你多關照他點兒……”
程念聽他這一句句的,又要開始說個沒完,忍不住癟嘴,長籲了口氣。
站她對面那人像是察覺到她的小動作,淺笑着道了聲好。
楊永峰本沒覺得他會回應,畢竟他來辦公室報到,交代了一通也隻收到幾個鼻音發出的嗯哦好,導緻突然的打斷讓他還有點不習慣。
“行了,你們拿了書就徑直回家啊。”随後給了程念一個眼神,囑托道:“住得近也不要在學校逗留久了。”
說完,老楊終于挺着啤酒肚離開。
因為運動會,學校還雇人搞了綠化,将教學樓周邊巨大的花壇都松了松土,程念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泥土氣息,頭腦瞬間清晰冷靜不少,回到她公事公辦的态度。
“走吧,我帶你去拿書。”他太高了,程念得仰頭示意,視線從他的眼底劃過一瞬,确認他有聽到且配合,她便頭也不回地邁腿上樓。
程念走在前面,樓梯轉角時的餘光中看見他也保持兩米距離跟在後面,兩人一言不發隻默默地走,在她角度看來,莫名有幾分乖巧的反差。
到了放書的教室數好教材,程念抱了大半書先放在窗台等他出來反鎖門。
隻見他把她剩下的那小沓書與窗台上的書放在一起,朝門口拎着鑰匙靜靜地伫立着等待鎖門的自己問:“程念同學,這裡是全部了嗎?”
***
“程念?程念!”丁詩琪伏在她耳畔小聲呼喊。
不知不覺,竟真睡着了。隻不過短暫的睡眠并沒使她感受到休息,而是頭腦昏沉,心髒空落落的仿佛在下墜,身體像被人踩過一般。
“怎麼了?”程念撐起沉重的頭,将麻木的手擡起遮擋住雙眼,側身朝丁詩琪方向問。
“聽英語老師說,班主任讓轉告你,家裡有誰找你什麼的,說太急我沒聽清,反正感覺挺重要的,叫你趕緊去辦公室一趟。”
眼睜睜地看着程念整整睡了一節課加兩個課間,碰到英語老師來問,丁詩琪終于忍不住把她叫醒,連忙站起身,給她讓出道路。
怎料程念不慌不忙地從桌肚裡摸出一圈結好的有線耳機,揉了揉眼,慢悠悠地往辦公室走。
丁詩琪目視着她離開的背影,莫名從她的步伐裡看出幾分沉重,她下意識地跟了過去。
她們住校生的手機每周末晚自習前都被統一上交,鎖在一個鐵箱子裡,鑰匙隻有班主任有并且随身攜帶。
程念借英語老師手機打電話,看起來都同平常沒什麼兩樣,辦公室裡老師同學都很多,顯然是為了不打擾到其他老師拿的耳機戴上。
隻見她站在牆角的飲水機旁,戴上一隻耳機,喂了一聲,接着就隻剩幾句嗯哦的回答。
上課鈴聲響了,丁詩琪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打算先回教室,結果很快就看見她還了手機出來。
“是有什麼急事嗎?需要我幫你向宿管阿姨請假嗎?”丁詩琪挽着她問。
“沒有,就小事。”
顯然她不信,程念隻好解釋:“國慶家裡要來人,讓我回去的時候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