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濯聽見門響的時候,是七點鐘。
她半坐起身,試探性地問:“……你回來了?”
“嗯。”剛進門的女人回應一聲,脫下外套,換鞋。她裡面隻穿了文胸和短裙,露在外面的肩膀和半個胸脯上遍布紅痕。她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發上。
這間公寓隻有一室一廳,白梅住卧室,仿真巨型窗戶下和沙發背之間擺了張小床,那就是江月濯的窩。這扇窗戶做的非常逼真,有窗台,有推窗,外面的的場景能更換好幾種,甚至随着時間和場景更換還會變換仿真自然光和微風。
白梅看了一眼江月濯剛換的森林場景,問:“怎麼不用海底了?”
江月濯不好意思說是因為自己昨天晚上研究這個研究到最後忘了換回來,支吾道:“嗯……想換換别的風格。”
白梅沒說什麼,她喝完那杯水,起身,“隔壁那個白頭發的小姑娘是不是你同學?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門沒關。”
“……哦。”
白梅走進卧室,關上了門。
江月濯從床上跳下來,換了衣服,又随手在冰箱裡拿了袋營養劑當早飯吃了,出門去隔壁。
“鈴铛?你在家嗎?”
她家确實沒關好門,虛虛留出來一條縫。江月濯敲敲門闆,猶豫着要不要直接推門進去。
她低下頭,在淺色門闆上看到一抹紅痕。
那是血!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江月濯猛地推開門。裡面是間不大的客廳,此時所有的東西都被翻了出來,地上散落着中學課本、衣物和安全套,櫃子倒着、床和沙發歪着,甚至連蟻巢公寓标配的仿真窗戶都被撬開,隻剩下幾盞壁燈還在努力亮着光。
江月濯随手從門邊抄起一個塑料花瓶,腳尖踮起,順着牆慢慢往衛生間的方向走。
屋裡阒寂如空墳。
江月濯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這味道極其不祥,仿佛是某個不幸故事的開頭,牽着她的心,一步一步走進地獄。
她看見從衛生間門邊下,漫出來的一線血紅。
她輕輕推開門。
鈴铛就躺在那裡。
不,那已經不是鈴铛了,那是一具空蕩蕩的軀體。那具軀體仰躺着,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天花闆。花灑沒有完全關嚴,水從大淋浴頭上一滴一滴滴下來,落在她張開的嘴裡,那經常塗着豔色口紅的嘴唇下,空無一物。她身上沒有任何東西,胸腔被打開,血肉胡亂堆成一團,裡面所有的器官和骨頭都被取走了,腸子從被掰折成不正常角度的大腿下面拖出來,血紅的一條,像命運的上吊繩。
血還沒有完全幹透,聚成細細小小的一股,流進地漏。
江月濯的胃裡猛地湧上一股惡心感,她跌跌撞撞地沖進廚房,不可抑止地吐在洗手池裡。
眼淚、鼻涕和嘔吐物狼狽不堪地混在一起,像是她醒來後一塌糊塗的人生。
江月濯突兀地想起她也曾見過和鈴铛很相似的女孩……那是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混亂而潮濕的街道上,南洋杉的枝葉遮天蔽日,少女睨着她,說:“你這樣在這裡活不久。”
她說錯了。江月濯活下來了,真正死去的人,是那個不久前還意氣飛揚的女孩。
一切都微妙地重合了。
江月濯擰開水龍頭,水流冰冷,打濕她的臉。她的手微微顫抖,解鎖手機,給小鹿發了一條信息,“鈴铛死了。”
她撐着洗手台的兩邊,水從下巴滴下來,落在水池中央。她深深呼吸,一直到氣管都有點痛的地步,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嘔吐感揮之不去,像是某種粘稠的濃霧,把她包裹其中,再緩緩吞噬。她的手機不停震動,那是小鹿在不停給她發消息。江月濯沒有回複,她狠狠抹了一把臉,直起身。
“江月濯,你總得像點樣。”她喃喃。
她再次走進衛生間,光滑的瓷磚地面上全是血,鏡子前擺放的化妝品碎了一地,還有一部分胡亂堆在洗手池。鈴铛就躺在那堆碎片中間。她隻有臉和四肢的皮膚還算完好,但上面遍布青紫淤痕。江月濯蹲下注視着她的臉,輕聲說:“鈴铛,你哭了嗎?”
她記得昨晚鈴铛畫了很漂亮的妝,眼角上的藍色眼影泛着珠光,如同月光下的湖面。而此時那美麗的顔色被水沖出一條長長的痕迹,一直沒到鬓發裡。鈴铛原本刷得幹淨纖長的睫毛結了塊,粘成一團,甚至有一些還蹭到了眼皮上。
“你求他們了嗎,鈴铛?”
鈴铛不能回答,她美麗的皮囊被糟踐得不成人形,連原本修剪得漂亮的銀白短發也被剪下來,隻剩下一層短短的發根。江月濯這才知道鈴铛原本的發色是黑色。她凝視着鈴铛扭曲破碎的臉,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此時彼時,過去現在,死亡和未來。
她想起剛醒來時在那個密室垃圾箱裡見到的殘肢,曾經她以為那是殺人狂的癖好,現在才明白原來是這個世界的底色。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終于對着她撕開一點面具,露出底下散發着臭味和血腥味的真容。五顔六色的霓虹燈和逼真的全息投影背後,女人敞着胸脯站在街邊,每一個動作都寫着價格,窮人在屠刀下引頸受戮,死前甚至發不出一聲嗚咽,孩子們在惡魔的利爪裡,哭泣着奉獻血肉。地下的城市,連陽光都是廉價的合成光。
而她,對此,感到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