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南門時,博彤再度掀開了車簾。在辚辚車聲中,都護城的輪廓慢慢展現。這樣的時刻和場景,總會讓人不自覺地與某個類似的時刻對比,博彤想起了當時她和姑姑一起來到都護城的情形,她放下了車簾。
赭石城位于高昌的西南,是一片黃沙碛石中的孤洲小城,也是從白山南道進入高昌的第一個關口。出都護城後一路向南,雖然黃沙漫漫,可路途平坦。博嘉騎馬在前,控制着速度和方向。
漠漠藍天之下,他随馬晃動的背影有種莫名愉悅又蕭索的味道。
黃昏時候,博彤叫停了馬車。博嘉驅馬過來,問怎麼了,見博彤就這麼站在車廂外,不由從馬上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博彤不需要扶,她坐了一天的車,渾身酸痛,隻想舒展舒展筋骨。
“我想跑馬。”她說。
博嘉回頭看了看前方,黃昏中的遠方有種沉靜的暗淡。前方再有三十裡就是驿站,他和博彤商量:“到驿站後再跑,好不好?”
博彤不說話,提起裙擺就往車下跳,把博嘉吓一跳。博嘉伸手沒扶住,立即翻身下馬,牽着馬走到了博彤的面前。
“一定要騎,就騎我這匹吧,溫順穩定,易于控制。”
博彤接過缰繩,踩着馬镫上了馬,博嘉把鞭子遞上來,她一把接住,随手一揚,□□的馬立即嘶鳴一聲,沖了出去。
她叱馬揚鞭的動作把冬青等人吓一跳,博嘉看着博彤遠去的身影,露出了一絲笑意,随即又擔憂起來。暖紅的,巨大的夕陽斜斜垂在西方,她跑得那麼快,仿佛眨眼就到了天邊。
他當即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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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都護城到赭石城,大約有一千裡路。這一千裡的距離,以每天一百裡左右的速度被縮減。自從第一天跑馬之後,博彤在坐車和騎馬兩個選項中自由選擇。騎馬多在清晨和黃昏,坐車則選擇在一天中日頭最烈的那些時段。
走在路上,尤其是清晨和黃昏,可以很清晰的感覺到季節變換的腳步。清晨混沌的時間越來越長,黃昏暗淡的時間越來越早,這些變化無一不提示着秋天的結束,以及冬天的伺機而動。
越近赭石城,博嘉越沉默,沉默讓到博彤幾乎無法無視。這天黃昏,她騎着馬緩步而行,旁邊是與她聯辔而行的博嘉,她終于忍不住問:“快要回家了,你不高興嗎?”
博嘉沒有說話,他将目光放遠,很久之後才說:“有時候我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博彤沒有說話,她叱了一聲,驅馬向前。
博嘉趕了上來,沉默着,終于說:“有一件事,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提前告訴你。”
他向博彤看了過來。暮色蒼茫,他眼中的隐忍和掙紮幾乎淹沒一切。博彤轉過了視線。
夕陽一點一點慢慢垂落,龐大,無聲,令人慌張。暮色幾乎淹沒馬蹄聲,人似乎走在無知無覺的荒野,好像走了很遠,又好像原地踏步。
“什麼事?你已經在族譜上記名了?”博彤頭也不回,開口問道。
某種冰涼的東西猝不及防地紮進了博嘉的心:“你...已經知道了?是姑姑告訴你的?”
博彤去都護城後半個月,父親堅持開了族譜,把他記了上去,從那一刻開始,他真正意義上的成為了父親的兒子,博彤的哥哥。
這件事赭石城合族皆知,隻是沒敢立即告訴博夫人,後來博嘉來接博彤,常平伯親筆給妹妹博夫人寫了一封信,在信裡告知了這件事。
一路上博嘉都在考慮要不要親口告訴博彤這件事。其實應該是要說的,因為博彤遲早會知道,與其讓她從别人口中知道,不如由自己來說,可不知為什麼,他始終拿不定主意,直到他在姑姑那裡見到博彤,一個聲音自動浮現:晚一點吧,讓我在回去的路上再說吧。
可喜的是姑姑也沒有告訴博彤這件事,他得以順利将博彤帶了回來。他為此欣喜,他一直以為這是多種因素共同導緻的僥幸,可原來博彤早就猜到了嗎?
博彤夾了一下馬腹,驅馬向前:“姑姑沒說,是我從姑姑和姑父對你的态度上猜到的。”
她衣服上的藍金紋路在暮色中閃閃爍爍,仿佛那些晦暗不明的喜悅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