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小犬妖睜大眼,有些為難。
它妖力太弱,或許殺不死崔大娘。而更重要的是,它下不了手。
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崔大娘待它好,它也一直喊着“娘”,或許心裡已将對方看作自己的親人。
崔大娘微微一笑,來回撫摸它的腦袋,眯着眼繼續追憶:
“我還小的時候,家人盡數被妖魔殺害,我也險些被它吃掉,幸得師父相救,還允我跟從她修煉。師父嫉惡如仇,我自小耳濡目染,也将斬妖除魔視作己任……”
她自幼天賦卓絕,修為超群,跟随師父成功捉拿妖邪,或是修為進境,是她平生最快樂的時候。
忽有一日,她們遇上一隻大妖,強大到令人本能地恐懼,以她們二人的修為根本應付不了,身體難以自制地發抖,靈力運轉都滞澀。
她心生退卻之意,出招都猶豫。師父卻迎難而上,視死如歸,最後散盡修為,與那大妖同歸于盡,護得身後徒弟與百姓周全。
直到師父的鮮血噴濺在臉上,燙得她發抖,她才恍然驚覺:
原來她與師父不同,她并非真正将斬妖除魔視作己任,她隻是享受除妖之後被人稱贊愛戴,與修為進境時受人豔羨的虛榮快感。
原來她從未走出家人被害,自己獨自面對妖魔的那個夜晚。即便修煉有成,她依舊如從前一般怯懦。
所以面對大妖時,師父在想着如何戰勝它,而她在想着如何臨陣脫逃。
人人都道師父有個好徒弟,可實際她從未得到師父真傳。若她也拼盡全力,師父不見得會死。是她害死了師父。
醒悟的她,一人一劍闖蕩天下,成了不要命的瘋子,見妖殺妖,遇魔斬魔。
人人敬她一聲“崔仙師”,将她與師父齊名,她卻心無波瀾,甚至覺得自己不配,隻期盼有朝一日死在妖魔手下,随師父而去。
她偏執得近乎入魔。
再後來,她撿到了被遺棄的崔岫。出于不忍,她将小孩兒養在身邊,而年少時的偏執竟也在照顧小孩兒的繁瑣日常中逐漸忘卻,甚至得到治愈。
她像師父教導自己一樣教導崔岫,好似這樣能彌補什麼。直到雛鳥羽翼漸豐,終于離開安全的巢穴,飛向遼闊天空。
永遠有人正在年輕,會踏上她曾經的路。盡管不舍,她并未阻攔,甚至被那樣蓬勃的朝氣感染,她又開始向往。
可此時的她,由于早年太過瘋狂,身體埋下太多隐患,終于被各種病痛纏上,藥石無功,别說斬妖除魔,便連正常生活都困難。
她至今清晰記得雙目失明以後,初次依靠拐杖摸索探路的焦躁與恐慌,更無法忍受遇到困難時,自己無法解決,隻能等待他人相助的無力與挫敗。
曾經的她是何等驕傲而風光的人物,怎會輕易向人示弱。在崔岫、在别人面前,她從來都是頂天立地,早就習慣逞強。即便上一刻才失足跌倒,下一刻也要咬牙從地上爬起,裝出毫不費力的模樣。
然而身體每況愈下,她實在無法接受毫無尊嚴地苟延殘喘,而如今感覺到自己大限将至,驕傲如她,也斷然無法接受這樣的死法。
她想起師父曾對她說的話,“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能選擇怎樣活着,又為什麼赴死。”
崔岫已長大成人,她已經沒有牽挂,隻剩下曾經的念想在支撐着她。
遇見小犬妖的那日,她正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未想連最後要走都不太順利體面,難以言喻的挫敗絕望淹沒了她。
而小犬妖在這時主動送上了門。
她一開始确實認錯了人,生命最後一刻還遇見親人,令她難以自制地落淚,便順勢進行最後的道别。
而後來發現對方其實是妖,她第一反應是驚喜——她終于能達成夙願——她要在除妖途中赴死。
她一直在等着妖怪按捺不住露出獠牙,未想到對方始終猶豫不決,甚至隻是一隻弱小膽怯的妖,可能手上還未沾過人血。
或許換個對象會是更好的解決方法,可是她支撐不住了。無奈之下,隻得由她親自開這個口。
即便這到最後其實隻是自欺欺人,但于她而言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完成的事。
崔大娘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小犬妖聽完沉默良久,還有些不情願,但迫于壓力,隻得點頭。
“決鬥日”選在一個下雨天,與崔大娘的師父仙逝那日是相同的天氣。
她取出了那枚準備多時的符箓,用僅存的靈力拍在自己身上,召出許久未用的劍。
這枚符箓,能短暫激發身體潛能。雙目複明時,世界再次呈現于眼前,她又控制不住地落淚。幸得這漫天飄落的雨絲遮掩,讓她不至于在小犬妖面前丢臉。
她終于看清喊了她許多日“娘親”的小妖長的什麼模樣。
土黃色的毛發,耷拉的獸耳,微微下垂的眼尾,棕黑色的鼻頭。
明明是隻妖,卻弱小得可憐,在她的逼視之下甚至不敢擡頭,連尾巴都垂着,緊緊夾了起來。
這是弱者面對強敵時的本能反應,令她一下子回想起自己少時面對那隻大妖時,也是如此膽怯,畏縮不前。
她對将要殺死自己的對手不滿,也對過去的自己不滿,當即眉心緊蹙,毫不留情地譏嘲:
“原來隻是一條狗,難怪那麼聽話,是不是還要對敵人搖起尾巴?”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她不敢浪費,話音落下當即刺出一劍。
此時她的修為遠不及巅峰,小犬妖卻像她從前對付那隻大妖一樣,隻知一味閃躲。
她恨鐵不成鋼,出招愈加淩厲,沉聲怒斥:“沒用的東西,隻會躲嗎?這樣下去,你要如何殺我?”
“我本來就打不過你啊!”小犬妖被打得幾乎是抱頭鼠竄,即使被這樣嘲諷,也隻是懦弱地覺得委屈。
崔大娘氣得發笑:“知道自己打不過,那就不打了嗎?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怎麼這麼廢物!”
“……”小犬妖悶聲不吭。
察覺到符箓的加持效果快要維持不住,崔大娘逐漸心焦,邊打邊罵,毫不手軟,打得犬妖渾身挂彩,毛發掉了一地。
“既然你殺不死我,那便成為我的劍下亡魂,随我一起下去吧!”
身體已快到極限,崔大娘殺紅了眼,見對方指望不上,便決意赴死之前最後斬殺一隻妖物。
她用盡最後氣力,猛地提劍刺去,劍影如虹,銳不可當。若是擊中,犬妖必死無疑。
未想到,變故陡生。
本該癱軟在地、乖乖受死的犬妖,忽然激烈掙紮起來,翻滾着後撤退開。
随後,一團白光籠罩,犬妖竟是化為龐大獸形,足有半人之高,猛地仰頭嘶吼一聲,随即像是一條兇惡的狼般朝她撲咬!
猝不及防之下,她的劍竟被獠牙奪去,甩飛半空。而她沒有武器傍身,自然無法招架,很快也被撲倒在地,鋒銳獠牙瞬間咬穿了她脆弱纖細的脖頸。
鮮血再度噴濺臉上,與當初感受到的溫度相同,混着冰涼雨水,令她無法自制地顫抖。
視野如夜色降臨般一寸寸灰暗下去,她仰着臉,在朦胧雨幕之中,似乎又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衣勝雪,身姿俊秀,執劍擋在她身前,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