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在張琛的話裡逐漸找回了穩重,他認同道:“嗯,便依你說的辦,朕拟個旨,命汀白天亮便出發。”
不知是否因李正的溫聲穩語而昏了頭,鄭泌琮竟不知天高地厚地講出了不知禮數的妄言,對李正說:“那,需不需要跟太後禀明一聲?”
慘了!
周可為和張琛同時在心裡驚呼了一聲,皆齊齊望向了李正,見他眉宇陰戾,突然一聲冷笑,燙手的茶盞已被他扔了出去,重重砸在了鄭泌琮身上。
“禀你大爺!這大赴是誰的天下,你一雙狗眼瞎入心了?!”李正心中的怒火在洶洶燃燒,終是爆發出了長久以來積壓于心的怒吼,猩紅的雙眼便是他震怒的表現,“狗娘生的混賬東西!”
這大赴明明是他李氏的天下,他本就是名正言順繼承的大統,卻總有人時時在他背後戳他的脊梁骨,告訴他當今掌權的是伍太後,而非身為正統的他。
這一切他不知道麼?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親眼看着自己的父皇在伍氏的幹預下,一點點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至此,他叫出口的每句太後,都成了自己的鈍刀淩遲。
天景二十一年,薨的不僅是天景帝李暮傾,還有胸懷淩雲志的十七歲少年皇子李正。
“父皇,你怎麼了?怎麼會有血?為什麼!”剛跨入十七歲的李正驚慌地湊到李暮傾的身邊,用着少年的口吻,一字一頓道。
李暮傾從懷裡取出巾帕,神色不驚地擦幹淨嘴邊的血,他似乎有預感,等不到今年的這場大雪了,可他期盼着再苟延殘喘一下,至少讓他看完這初冬的第一場雪。
“經伍氏之手,我已病入膏肓,無解。今天你所看到的一切,莫要聲張,不然,咳咳咳,不然伍氏定是容不下你了,”李暮傾遺憾握住李正的手,“恨我不能再為你多做點什麼……”
猛地一口鮮血吐出,李暮傾肚中已是翻山倒海,已是強弩之末,他依舊固執己見,執意費盡最後一點心思為李正出謀定策,他氣若遊絲道:鐘中書……是全心為李氏之人,你要重用他,段言清半輩子都在嘔心瀝血為我大赴付出,伍氏定不會輕饒他,我早前同他講過,我死後,他,辭官,歸隐,你要放他走。至于陸家,我讓他自立,為王,來日他便是,咳,咳咳……你強大的後盾,你不要過分猜忌打壓他,信任和猜忌各占一半。”
一口氣勉強喘順了,李暮傾陷入了一片亂迷中。
良久之後,天邊的第一縷微光乍現,李暮傾似是回光返照,又多了幾分精神,他懷念着以前,“不知何時起,以前模糊之事,我竟漸漸憶了起來。我想起來了,皇兄一向曲高和寡,心有俠客夢,我少時常聽他言,要去覓一處江湖,淩波萬頃入他眸,他甘願沒入煙火事,一酒,一箫,一劍,除惡霸,了恩怨,遁入逍遙塵。你可知,帝王夢,從來都不是他所求,亦不是他心之歸途,可他不放心我,為了我,在這天下萬馬齊喑中,他孤身踏入用盡心力終于發出了震天一響,攻閹黨,平戰亂,抨世家。”李暮傾無聲凄笑,眼裡滿是忏悔,他無助地看着李正,“可我沒能保護好他,最終他還是蒙冤困死于東宮。你可知,這深暗無際的長道,是他一手一手托着我上來的,我的帝王之位,可是踏着他的血坐上的啊!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如今我卻沒能力再守下去了,不知道皇兄可會責怪我,怪我沒護好這大赴江山。”
李正抱着人掩面痛哭,隻能抑着,不能發出一點聲響。
李暮傾摸了他的發頂,眼裡滿是寵溺,那是虧欠了李正七年的寵溺,他終于在今天都一并給到了李正,他欣然笑道:“踏出這個門,你便不要再回頭了,還有,好好記住李景衍,他是逢濟年間的太子,是你的皇叔,他一生清白無罪,若有一日,你要将他載入青史,我可以無名,但他不行,正兒,你聽明白了嗎?”
李正泣不成聲,話也答不全,斷斷續續道:“兒……明白,……遵父皇……教誨!”
語音落地,伴随着李正的磕頭聲,聲音擲地有聲,那是他思念不舍之聲。
朝陽初升,李暮傾看着矗立在斜雨風雪中的巍峨宮樓,仿佛看到了屹立在風雪中的少年,破除了一身枷鎖,一手拎酒壺,一手執劍,懷裡橫放着一支豎箫,少年對着無盡的風雪,無聲朝他遙遙碰杯,二人彼此相笑。
長夢仍迤,李暮傾終是等到了一場有回音的雪。
片刻入夢,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