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還道是其他侍從。半晌後她突然回頭,那人往旁一閃,避開她的視線。隻一個閃身,顧雁就已看清,那人竟是一名宿衛。看來衛賊仍不放心,還在派宿衛盯她。隻是這般被監視着,她就不方便了……
顧雁正琢磨,王媪已帶她來到王府東北邊一座庭院外。
一陣香氣幽幽傳來,是祠觀裡常見的沉香。随着她們踏入院中,香氣越發濃重。院中草木繁盛,黃綠斑斓的枝葉掩映屋檐。陽光慵慵傾灑,在地上鋪開斑駁的影子。
她與王媪等在院裡。一名中年婦人推門出來,對她們說道:“夫人已午睡歇下了。”
顧雁暗地松了口氣。
卻聽婦人又道:“夫人聽說,殿下在文會上看中一名傭書女,不僅折桂相送,還召入西園侍墨。想來容娘子的書法極好。夫人近來齋戒誦經,專心準備三日後的先王忌日祭禮。屆時在陵前供奉的《無量玄陽經》,便交給容娘子手抄吧。兩日後酉時,你把抄好的經書呈來。期間見禮,皆可免了。”
顧雁愕然。以前在江州,她跟娘親去過玄陽祠,知道《無量玄陽經》,可為先人祈福,為後輩消災。
如今世道艱難,百姓将希望寄托神明,幾乎人人信奉玄陽天君。許多人都吃不飽,也要給玄陽祠上貢。于是便有匪寇,打着玄陽天君的旗号诓騙搶掠,各地官府屢禁不絕。有的還鬧得很大,父親便是因此而死。
近年穎王頒令嚴禁民間私祭,試圖堵住源頭。沒想到,宋夫人也如此信奉玄陽天君。
好家夥,《無量玄陽經》全本六卷,共七萬多字,要她兩日抄完?!
豈非要不眠不休,手腕累斷?!
見她遲遲不應,婦人蹙起眉:“怎麼?”
看來她一進府,宋夫人便要試她是否恭順。若她咬牙完成了,便知道她容易拿捏。
真煩……
顧雁斟酌着詞句:“官府明令禁止私祭玄陽,我怕……”
“宋夫人在先王祭禮上奉經,那叫私祭嗎?”婦人面色陰沉,不耐煩地打斷,“看來容娘子不願抄經,老身這就回禀夫人。”
顧雁忍住直沖頭頂的煩躁:“請留步。”
罷了,先走一步看一步,也不能進府第一天就跟宋夫人吵架。
她盈盈一禮:“奴婢願為夫人分憂。”
婦人臉色稍霁:“那就好。來人,把經書拿來。”她擡手一揮,便有婢子捧來六冊經書,空白卷軸和筆墨,遞給顧雁。
“帶容娘下去安置吧。”婦人淡淡說罷,轉身進了裡屋。
庭院恢複了幽靜。
顧雁嫌棄地捧着這堆東西,跟王媪來到西園的仆役寝舍,被移交給了仆役管事。
身為西園第一個侍墨娘子,顧雁被安排住進一個單間寝舍,領了衣裳和筆墨紙硯。管事與她簽下身契,開始囑咐西園的規矩。
譬如什麼,穎王喜愛看書和練劍,屆時決不能發出聲音,打擾殿下。
又譬如,穎王自幼随先王征戰,生活儉樸,一些小事都親力親為,所以當值侍從一般不超過兩人……
顧雁認真聽着,不禁在心裡質疑。
這套她在書上見多了,世家貴族裝模作樣,搏個勤儉名聲,好教天子看重,百姓敬佩,然後關起門,把一餐四十個菜削至二十個,殊不知百姓連稀湯都喝不飽。他衛賊真要儉樸,還住這麼大個園子作甚?一張木闆就可以睡覺。
管事又道,她需在穎王回府前,備好書閣紙墨,燃香擦案,整理書架等等。剩下的時間,完成穎王要的文稿即可。
聽起來,比在書肆輕松一些。也罷,就當換了處地方做工,把衛賊看成讨厭的東家,且天天敷衍着。隻是,怎麼先把宋夫人這關過去呢……
顧雁正想着,忽有侍從來報,說穎王已回府。管事忙催她換好衣裳,去書閣準備。
西園書閣就是上次那間臨池軒閣。
顧雁匆匆趕到門外時,衛柏剛好走到石徑盡頭。
“拜見殿下。”顧雁和侍從、宿衛一起低頭行禮,便未發覺,衛柏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他跨步進門時,忽然說道:“你也進來。”
等衛柏進了門,顧雁還躬身不動。片刻後,一名侍從靠近輕語:“殿下喚你進去。”她才反應過來,衛賊是在對自己說話。
“啊,是。”顧雁連忙進屋,見衛柏正在屏風後換衣。透過青紗,隐約可見他的颀長身影,屏風上搭着要換的衣服,仍是昨日那件月白色深衣。
衛賊竟然親自換衣?
顧雁想起兄長,也從小跟随父親征戰。但兄長坐鎮江州後,仆婢排場就比衛賊大多了。至少身上的衣服,他從不會親自換。對她這唯一的妹妹也十分寵溺,她穿過的衣裳,第二日都用不着再穿。
衛柏換衣扶簪,整理完畢,轉身走出屏風,見容娘怔怔看着自己。而他望過去,她又趕緊垂頭,匆匆進入内室,坐在案邊研起墨。
她側身而坐,夕陽餘晖自窗外傾灑而下,在她側臉邊緣映出一層薄薄的金色光暈。她坐在光裡,渾似天人下凡。衛柏一時怔住,忽然想起曾見過的一幅神女畫像。
然而紙上神女不會呼吸,遠不如凝神研墨的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