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雁心中巨震,轉頭看向衛柏:“殿下?!”
他平靜說道:“石徑路滑,你若摔倒,又走不動路,好好扶着。”
但他哪是在扶她。
她穿着窄袖襦裙,他徑直握住她手腕,沒隔衣袖。
他的手很大,在她腕上握了一圈,還能交握手指。他皮膚粗粝,磨得她腕中有些癢。被他牽着往前走,她隻覺全身愈發僵硬,仿佛所有觸感,都集中到了手腕傳來的熱度。
她的心海,已成了一鍋沸湯。
除了父親和兄長,她從未被其他郎君這般牽過手!還是她最讨厭的衛賊!
她轉頭瞪他,卻見他目視前方,緩緩踱步,面色平靜得毫無異常。
難道他真在扶她,隻是不拘小節?
她迅速眨眼。也是,若開口問他什麼意思,确實顯得自作多情。
啊啊啊啊!但她還是不要被衛賊牽手!
沸湯繼續咕嘟,冒着驚疑、慌張、嗔惱,卻無往日抄到谄媚文章時的惡心。她隻想往回抽手,不料手剛一動,就被他迅速握緊。
“好好走路。”衛柏沉聲道。
“殿下,我可以自己走。”顧雁嘟囔。
衛柏卻再沒反應。
眼看石徑馬上到盡頭,顧雁再次強調:“殿下,前面都是磚石地,不滑了。奴婢可以自己走。”
她猛抽手腕,卻被衛柏再次緊握,把她整個人都拉到近前。
猝不及防間,顧雁撞進他堅實的懷中。
衛柏垂眸看她。銀月冒出樹梢,皎白月光落下。她一擡頭,便跌進了他盛着月光的眼眸裡。
“殿下?”她本來滿心疑惑想問他作甚,卻驟見他近在咫尺的臉,隻好趕緊偏頭。呵,就算這張臉如何英武,她也不會忘記是衛賊。
衛柏眸裡除了點點碎光,便是濃得化不開的黑霧:“你說想到孤身邊,可是真心?”
低沉的玉磬之聲鑽進耳裡,飄進心海,攪起綿綿浪濤。顧雁努力保持着冷靜。從詩文中看,此人細膩易傷。從現實裡看,此人敏銳多疑。看來衛賊仍不放心她去前院,要反複考問。
顧雁毫不猶豫地答:“奴婢想到殿下身邊,字字真心。”
她的誠摯神情映入衛柏眼簾。燈籠裡燭火晃動,為她披上一層昏黃光暈。夜風徐徐,揚起她鬓角的幾縷碎發。她這般輕盈柔美,仿佛随風搖曳的池中荷花,翩然若仙。但有時,她分明更像紮根峭壁的青松,迎着逆風也不彎不折,生機勃發。
她說話時,潤澤的唇一張一合,又輕輕抿住,教他竟想……竟想将那包裹蓮蓬的荷瓣逐一剝開,再将那蒼勁挺拔的青松搬進庭室,日夜把玩。
被無休止的戰事和政務,磋磨得無心眷戀的欲望,竟被她的一句話,輕易掀開。
衛柏喉頭滾動。
但他的理智,亦如秋夜的風,總能吹涼蠢蠢欲動的火苗。
她的氣度,連三公之後的宋夫人比之都不及。她的見解,更是遙遙甩開程謙那個蠢貨。這樣的她,卻是流民。
想到殿下身邊……字字真心……她終于開始展露意圖了麼?
那他便要好好看看,她心裡到底裝着什麼。
衛柏彎起狹長的眼:“你既讀過孤的文稿,孤想聽你逐一評議。”
什麼?
怎麼還逐篇考問!這厮對前院侍墨婢要求這麼高!
進個前院真不容易……
“既然殿下想聽,奴婢隻好獻醜了。但今日天色已晚,”顧雁一邊說着,一邊試圖抽回手腕,“殿下不如……”
“就今晚。”衛柏的聲音不容置疑。他松開手,踏上書閣前的磚石地面。顧雁揉按着手腕,撇嘴看着他的背影,壓下一肚子腹诽。
西園書閣最深處,臨窗放着一張寬榻,四周圍着軟囊,中央置一張榻幾。顧雁脫履進屋後,衛柏已靠在榻上,還把燈台和裝手稿的木匣都擺到了榻幾上。
她來到榻邊,正待席地而坐,卻見衛柏用眼神示意榻幾對面:“坐那。”
顧雁面露遲疑。雖然這張榻很大,榻幾兩邊各容一人躺下還綽綽有餘。但她着實不想跟衛賊同榻!隻是……還在隐隐酸痛的後腰,正提醒她千萬不要久坐,而榻上擺着一圈軟囊。
兩相鬥争了片刻,她長籲一口氣,提裙坐到榻上。
“多謝殿□□恤。”她婉言颔首緻禮。
不就是同榻而坐,罷了,讨厭衛賊歸讨厭衛賊,也不必委屈自己。
靜靜盯着她的衛柏,見她終于慢慢爬上榻,眼中一抹溫柔徐徐漾開。
顧雁拿起一篇文稿,剛準備開口,又想起什麼,放稿說道:“殿下,奴婢見識淺薄,若說得有誤,還請殿下千萬莫怪罪。”她頓了頓,加上一句,“也莫趕走奴婢。”
衛柏微微彎眼:“不怪罪,亦不逐你,直抒胸臆即可。”
顧雁深吸一口氣,擡起文稿看起來。
“此篇講述秋柿挂于枯枝,同生之葉、周圍草木都漸次凋零,它獨自留下入冬。奴婢覺得……殿下是借秋柿之歎,傷懷世事變遷,繁華易逝。”
衛柏淡淡“嗯”了一聲。
顧雁偏頭想了想,又道:“雖然寫得很隐晦,但我還覺得,獨留的柿子其實是指,殿下自己。”
衛柏瞳仁一縮,沒有即刻反應。片刻,他才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