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知飲了幾壺酒,忽然天色驟變。
原本晴朗的天際竟如被潑墨浸染,鉛雲翻湧着自西北方壓來,将藍天白雲盡數遮蔽。
遠處平原上,一道灰黑色的龍卷正裹挾着黃土拔地而起,如一條猙獰狂龍在天地間肆虐咆哮。
在天際驚雷炸響的刹那,劉備心中暗藏的密诏似有千斤重。
曹操的目光如淬毒銀針,穿透他刻意佝偻的脊背。
亭外狂風卷着柳絮撞進朱漆欄杆,在兩人中間織成一張翻飛的白網。
劉備見狀,忙起身扶住亭柱。
指尖觸到冰涼的朱漆時,就聽見曹操清朗笑聲自頭頂傳來。
“玄德可知,龍為何能位列四靈?”
曹操并不等候他的回答,轉而執起酒壺細細斟酌,鎏金酒壺在掌心折射出冷光,琥珀色酒液注入青玉盞時泛起陣陣漣漪。
“因其善變。”
“龍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曹操轉身時,衣袖随風輕掃過劉備的鬓角。
“大者興雲吐霧,小者隐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隐則潛伏于波濤之内。——正如玄德那滿園菜畦。”
“而今天下英雄,亦當如神龍般屈伸由心。”
“玄德又可知龍生九子?”
擡眸時,見曹操負手立于亭心,玄色錦袍被獵獵山風鼓起,面上神情竟比那翻湧雷雲更顯莫測。
劉備垂眸避開他灼灼目光,袖中雙手卻已捏得發白。
他望着曹操将酒盞推至案頭,盞沿與石桌相觸時發出清脆聲響,恍若刀兵相交。
遠處龍卷風已近在咫尺,灰黑色的風柱吞噬着天際線,将整個相府籠罩在末日般的陰影裡。
自入許昌以來,他刻意收斂鋒芒,每日隻在菜畦間消磨時光,原以為能瞞過曹操耳目,卻不想此刻被當面點破。
喉間發苦,但面上卻也隻能強裝鎮定。
“備肉眼凡胎,如何識得英雄?”
曹操大笑,笑聲直震亭瓦,也震得劉備心中發緊。
他忽而握住劉備手腕,将其拉至亭邊,指尖劃過欄杆上斑駁刻痕。
“玄德莫要過謙,且看這中原大地,誰人當得起英雄二字?”
劉備的冷汗浸透中衣。他望着遠處愈來愈近的龍卷風,見那風柱已卷起枯木碎石,在灰暗中舞出驚心動魄的軌迹。
深吸口氣,斟酌開口。
“淮南袁公路四世三公,麾下甲兵十萬,兵多糧足,可為英雄?”
“袁術?”
曹操忽然輕笑,指尖在石桌上劃出一道深痕。
“不過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他屈指彈向劉備面前的青梅,果實應聲滾落。
“就像這梅子,看着光鮮,内裡早已腐爛。”
“河北袁本初出身名門,據有四州,部下謀士如雲,可是英雄?”
“袁紹?”
“不過匹夫豎子!”
曹操猛地拍案,石桌上的青梅被震得滾落數顆。
劉備垂眸避開他如炬的目光,卻見曹操突然探身,用銀箸紮起一顆青梅。
刀尖穿透果肉時汁水迸濺,在石桌上洇出暗紅血漬般的痕迹,在燭火下泛起冷光。
“袁紹優柔寡斷、色厲膽薄,好謀無斷,見小利而忘命,不是英雄!”
劉備見他目露兇光,忙以衣袖遮擋飛濺的酒漬。
眼角餘光瞥見亭外柳樹枝條被狂風扯斷,漫天柳絮如雪紛飛,忽想起劉表鎮守荊州時,曾贈他二十車蜀錦。
正欲開口,卻聽曹操已先發話。
“劉表徒有其表,虛名無實,亦不是英雄。”
劉備心下駭然,咽下喉間泛起的血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