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缭繞,男人深邃的目光穿雲過雨般落到燈下那道單薄忙碌的身影上。
那眼神有探究,有遲疑也有迷惑。
好像看見極其久遠的某樣事物,曾經熟悉過,也曾隽永,荏苒的歲月将其隐藏,如今卻需要費力才能打開記憶的枷鎖。
又或者太巧,巧到腳尖剛剛抵達這片土地就猝不及防地撞上。
以至于落在眼底的圖像無法與記憶裡的印象聯系起來。
因為它們已是那般不同。
舞池的燈光突然掃過那張寡淡白皙的側臉。
黑沉沉的眼瞳在短暫的遲疑後迅速凝成一根尖針,猶如劈過夜空的閃電,極晝之後是極夜,再陷入漫長的死寂。
直到一場綿密的雨下下來。
口鼻塞滿潮濕的腐臭。
“我記得野哥當時還在青山跑賽,多少年過去了,半夜聽見機車轟鳴聲,還是會渾身顫栗。”
“我一直想坐野哥的後座。”
“那專屬位不是有人嘛,當年野子瞞得死死的。”
嘈雜的談話聲拉回男人的注意力,他淡淡抽着煙,幽深的目光滑過那截纖細手腕上的手表,嘴角勾起濃濃的嘲諷。
“把威士忌都兌了。”
甯安放好路易十三正準備偷偷離開,談興正濃的曹文生突然轉頭吩咐,看着曹文生那個别有深意的眼神,甯安心頭微微跳動,今天隻怕不好脫身。
不過花得起五十萬酒水錢的大老闆應該不會太過分。
甯安輕輕吸氣,默默擰開路易十三。
洋酒喝法挺多,加蒸餾水能最大程度釋放威士忌的香味。
謝涿每次醒酒都喜歡躲保潔間找甯安瞎聊,聊客人,聊生活,聊賺了多少錢,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聊,其中酒聊得最多,說得頭頭是道。
甯安一邊洗拖把,一邊聽他說,漸漸也會了些。
有沒有換崗再就業的打算就不得而知。
甯安腦子裡霧蒙蒙的亂想着,手裡動作沒停,等他回過神,那堆人的談話聲似乎都停下來,好幾道目光落到他身上,甯安一緊張,多放了半瓶蒸餾水進去。
“新來的?”曹文生不懷好意地問。
這小子長得普普通通,頂多算順眼。
應該跟謝涿關系不錯,他沒有小家子氣到把火撒在對方身上,但喝一圈是要的,不然誰都以為他的場子好糊弄。
至于喝醉了會不會被占便宜那就看命。
甯安點點頭開始分酒。
曹文生不動聲色瞥向身旁的男人。
一開始曹文生沒留意,發現連說幾個話題後,旁邊的人都一副談興不濃的樣子,不過這人早些年也如此,他便沒在意。
直到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甯安身上。
曹文生才不動聲色地打量甯安,不打量還好,一打量就移不開眼睛,等回過神心中好不詫異。
場子裡随便抓個來都比甯安好看,怎麼就看得目不轉睛呢!
曹文生也算閱人無數,很快找出甯安身上與衆不同的氣質,如果說謝涿是隻格外漂亮的溫順小鹿,這人就是隻不谙世事的兔子,緊繃的嘴角透着怯懦和腼腆。
但不是純潔無瑕的小白兔。
是偷偷生了一窩兔子的人夫小兔。
周身有股令人舒适放松的氣息。
曹文生被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想象逗笑。
回頭瞥見男人眼底閃過的厭惡。
印象裡,男人很少對什麼事情表達鮮明的情緒。
何況是酒吧的一名營銷。
曹文生點點面前的桌子,“拿到這裡分。”
甯安猶豫了一下,順從保平安,謝涿說的。
他也沒有反抗的資本,自六年前一場意外後,他就不知道什麼是反抗,生活把他啪在地上狠狠摩擦,至今沒爬起來過。
茶幾下方的燈光透上來,照亮甯安的臉。
先前跟着觀察甯安的人率先失去興趣。
曹文生也沒了興趣,回頭找男人說話,發現男人的目光還落在甯安身上,不是盯着人看那種,而是一種很虛的視線,好像透過甯安想着什麼。
茶幾很低,甯安不得不蹲下來。
他現在知道誰在看他,今天的主位。
那個渾身慵懶又透着危險氣息的男人,甯安沒看清男人的臉,也沒興趣看清,他隻是感到從内到外的緊張和不安。
從發現曹老闆是曹文生後,不安如影随形。
顯然曹文生沒認出來他,甯安來不及松口氣,主位男人的目光讓他更加如芒在背。
不清楚這個人為什麼一直盯着他。
那視線并不強烈,若有若無,輕若鴻毛,讓甯安再次想起濕到骨子裡的四月雨。
甯安心不在焉地伸長手,将一杯酒放到茶幾另一頭,距離有些遠,輕薄的襯衣被松垮的褲沿挂住,露出深不見底的風光。
曹文生拿酒的手一頓,嗤笑出聲。
原來是打算開張的,差點被外表騙過去。
他同向木相互遞眼神,最後落到男人身上,“怎麼,有興趣?”
這得玩了多少男人才能一眼看穿僞裝。
男人吐出一口煙,移開目光慢悠悠地說,“髒。”
甯安仿佛籠罩在密不透風的雨霧裡,外面的談笑風生似乎都與他無關,被生活摩擦的這些年,他隻學會兩樣事情,一樣是如何快速安撫尖叫的甯翼,一樣就是在他覺得透不過氣來時再給自己穿上一層雨衣。
哪怕雨衣潮濕也不保暖,但是他用這個方法應對了人生漫長的潮濕期。
但這次不管用,那個突如其來的字。
哪怕隻是一個單音節。
卻猶如一道利爪,将他薄如蟬翼的雨衣撕得粉碎。
其實過去這麼多年,甯安已經不太記得那位少年長什麼模樣,聲音肯定也不再清朗動聽,但他還是認出來。
甯安緩緩轉動脖頸,看見姜野坐在沙發裡垂眸看着他。
那個眼神鄙夷又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