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五歲的孩子能商量出什麼。
甯安抱着甯翼在過道的椅子上坐了許久。
久到甯翼有些不耐煩地捏了捏甯安的嘴唇。
甯安知道,甯翼在問他為什麼不說話呢?
甯安笑了笑,“爸爸在算賬,我們總共有兩萬存款,租房用去一萬,如果交了今天的聽訓費,我們還剩六千四,爸爸最近剛得到酒吧獎勵的兩千,現在手裡有八千四……小翼,我們存到一萬二就去佩戴助聽器好嗎?”
甯安隻有在甯翼面前才有說不完的話。
不僅流暢,還有種娓娓道來的舒适感。
他沒有告訴孩子,酒吧給的兩千前提要賣出去酒水,如果賣不出去,他将失去一份工作。
他也沒告訴孩子,如果一切正常,佩戴助聽器後每個月将花銷将近五千的康複費用。
更沒告訴孩子,以他目前的賺錢能力剛夠支付房租和康複費用。
他隻是攤攤手,笑着說,“但是我們哪裡來的錢吃飯呢?”
甯翼也笑起來,兩隻手放在甯安的手心,跟着攤了攤。
“爸爸現在在學習賣酒,如果爸爸像謝涿叔叔那麼厲害就好了,不過沒有那麼厲害也沒關系,酒吧的提成挺高的,爸爸一個月隻要賣出去四萬的酒水,就能賺夠把小翼喂得飽飽的錢。”
但是……
甯安垂下眼睛,看着自顧自玩起他的手指的兒子。
他們中不能有人生病,不能有人出意外。
任何一個細微的失誤,他們的生活會再次陷入困頓甚至是萬劫不複。
甯安捏捏甯翼肉肉的手掌,像是給自己打氣,“不過小翼的身體一直很棒,三歲以後,爸爸再也沒讓小翼生過病……”
甯安的聲音驟然低沉下去。
甯翼想回頭,但是動彈不得,爸爸把他抱得很緊很緊。
甯安準備交錢時再次遇到難題。
“聽訓時間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如果你實在沒時間可以選擇周末過來,我們周末也上班。”
甯安微微歎了一口氣。
河裡的石頭真的好多好多。
光腳過河的父子倆快要跌入激流。
甯安牽着甯翼,“爸爸的耳朵給小翼就好了。”
厚着臉皮去求高院長或許能解決。
又或者讓謝涿幫他每周送兩次孩子也可以。
但是甯安張不開口。
他剛還完高院長的錢,高院長的經濟并不寬裕,蒲公英是高院長唯一的私産,還是需要一直貼錢的私産,這筆錢據說來源于高院長離婚時分到的财産,二十幾年入不敷出,高院長的錢已經用得差不多。
雖然高院長從不提錢,但甯安覺得高院長已經開始四處借錢。
謝涿那裡他也開不了口。
他已經麻煩謝涿太多,甚至是給謝涿添麻煩,但謝涿一直不計前嫌地暗中幫助他,包括這次同意楊經理當營銷的事情,他也是不想麻煩謝涿才沒說,結果還是引來麻煩。
他看得出,謝涿跟曹文生進入不太好的階段。
再想想,再想想。
一定還有辦法。
父子倆手牽手朝外走去。
“甯安哥?”女孩激動地走到甯安面前。
“緻知?”甯安露出久違的笑容。
秦緻知也是蒲公英走出去的孩子,算算時間剛大學畢業,她比較幸運,高中時突發大前庭感染緻聾,及時被一對夫妻救助,因為佩戴助聽器及時,又是語後聾,說話能力恢複得很好。
到後面讀大學,也一直是那對夫妻資助。
甯安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沒有離開蒲公英就好了,但是他對于身體發生的變故過于害怕,也不知道要如何跟高院長交代,于是選擇離開。
如果沒有離開,甯翼興許不會藥物緻聾。
即便藥物緻聾,有秦緻知的例子擺在前面,甯翼也不會耽誤治療。
但是沒有如果。
兩人簡單叙舊,資助她的那對夫妻在秦緻知高中畢業後正式收養秦緻知,秦緻知前段時間才得知甯安回來的消息,但是她當時正值畢業季。
畢業季時,養父生了一場病住院。
秦緻知在學校和醫院間來回奔波,便一直沒有見到甯安,不過兩人恢複了電話聯系。
“高媽媽一直把你回來的事情瞞着大家。”被愛滋養的年輕女孩臉上露出少見的撒嬌和埋怨。
是甯安不讓高院長告訴大家,他不想解釋甯翼的身世,但也不想欺騙大家。
“你在這裡當聽訓老師?”甯安轉移話題,秦緻知的聽說條件很好,加上配置了人工耳鍋,幾乎看不出是聽損患者。
秦緻知笑得很開心,“我父母說趁年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聽損是個什麼情況和感受,聽損患者也比大家想象得多,所以這份工作的前景還不錯。”
秦緻知俏皮地眨眨眼睛,目光輕輕望向站在一旁安靜的甯翼,她沒有多問,而是彎下腰揮揮手打招呼,“你就是小翼嗎?”
自然沒有得到甯翼的回應,秦緻知也不在意,得知父子倆的困境後,她有些埋怨地看着甯安,“甯安哥,你不要什麼事都往肩上扛,我們都長大了,可以幫助你和高媽媽,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們好嗎?”
秦緻知讓甯安将甯翼交給她。
她溫和地蹲在甯翼面前,說話時發音清晰并配合手語,隻有個别咬字有些奇怪,甯翼回頭看了甯安一眼,黑色的眼睛落在秦緻知的嘴唇上。
甯安望向窗外。
車水馬龍的街面上陽光正燦爛。
一輛灑水車經過,播放着歡快的音樂,朝着布滿灰塵的路面灑去幹淨的自來水,幹燥的路面一下泥濘起來,原本灰沉沉的空中彌漫着新鮮的水汽。
甯安心想,生活沒有太好,也沒有太壞。
泥濘與幹淨其實是交融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