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一載多歲月匆匆流逝,轉眼已是嘉靖十七年。新年時鐵心蘭回到櫻溪與蘇櫻姐妹重逢,分外欣喜。一月末,櫻溪山谷罕見地下了雪。花無缺和小魚兒來探望燕南天,二人肩上都沾了一層雪花。
花無缺卻是有另一樁事,他體内的毒似乎失控了。
蘇櫻觸碰到他冰涼的肌膚,眼瞳跟着震顫了一下,沉默半晌,紅了眼圈。
“等雪停了,去一趟東南藥王谷,如果老谷主有辦法,那麼你還能活,如果他沒有……”
未盡之語,已不必言明。
花無缺攏好袖口,輕聲道謝。
蘇櫻淚眼婆娑,“你還沒告訴他嗎?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某天醒來看到你的屍體,他會是什麼感受!”
“這次去藥王谷,不管有沒有結果,我都會告訴他的。還要拜托蘇姑娘一件事。”花無缺道,“如果四月裡我沒有來信,就請你把我的事告訴燕伯伯,讓他……有個準備。”
第二日,他和小魚兒啟程去藥王谷,理由是替蘇櫻尋藥。藥王谷在櫻溪東南方向,崇山峻嶺,澄江如練,山坳間多植矮木草植,不似繡玉谷那樣鳥語花香,更比無雙城富裕遼闊,有别樣的自然風情。
藥王谷雖是避世之所,花無缺助移花宮改制,在江湖上名聲極好,藥王谷亦有所耳聞,小藥童通報後,二人很快便見到了老谷主。
老谷主年逾七十,頭發胡子花白,面容慈祥和藹,神采奕奕,親切地讓他們喝茶吃點心,像對待自家小輩。
花無缺拱手施禮,恭恭敬敬道:“晚輩身中奇毒,請老谷主相救。”
小魚兒同他形影不離,未曾聽他說過何時中毒了,頓時愕然:“你中毒了?我怎麼不知道?”
花無缺正對着老谷主,全無勇氣回頭向小魚兒解釋一句。
老谷主讓花無缺伸出手,細細診了半盞茶時間,問了日常飲食起居,用一根銀針刺入虎口,在燭光下看了很久。
“五十年前,我師傅也遇到過你這樣的病人。這種毒蟲名叫‘春生’,從中毒到死亡,一千日,病人全無痛苦,是一把緻命的溫柔刀。”
小魚兒還未從震驚的餘波裡緩過來,一時顧不得說話的口氣和态度,“如何解毒?”
老谷主平靜地說:“醫者也有不能為之事,年輕人,且顧眼下吧。”
小魚兒本能地喊道:“什麼叫且顧眼下?”
老谷主搖了搖頭。小藥童擋在身前,輕聲道:“二位請回吧。”
小魚兒被花無缺帶出藥師堂。谷中靜谧安甯,好一處世外桃源,二人坐在馬上,慢慢散步到谷外的官道,小魚兒才出口問他:“什麼時候?”
“你中毒那次。”
事到如今,任何的遮掩與隐瞞隻能徒增煩擾,花無缺把那日陸玄的話一字不落地轉述于他。小魚兒木然地将記憶倒回兩年多以前,想起花無缺對他說“你有救了”時欣喜若狂的神情。原來嘉靖十五年除夕,花無缺提起他們身邊的人,不全是拒絕,而是在提醒他未來的生活。
相伴的這兩年間,小魚兒一直在猜測花無缺的感情,他不再提及自己的心事,但花無缺對自己的态度,他能感覺到,對方也在隐忍、在克制,努力地把彼此的關系守在那條線之内。
算來,隻剩三個月了。
三個月,九十天,一千零八十個時辰。小魚兒曾經數過一次,如今要從頭再來;命運的刀尖,又一次懸在頭頂。他們是雙親留給彼此的禮物,卻更像一種詛咒,命中注定有一人會因另一人而死。
花無缺不知道現在告訴他真相究竟是對是錯,他能義無反顧地選擇救小魚兒,卻沒有人教他們之後該怎樣面對,何時說、怎樣說,如何直面死亡與分離……這些問題隻會在生命盡頭得到答案。
小魚兒垂頭默然不語,隻是這般茫然地向前行,花無缺牢牢盯着他,着實不知該說些什麼。不一會兒,小魚兒竟從馬上摔下來,官道上飛沙走石,栽了個滿身塵土。
花無缺急忙下馬去扶,“摔疼了嗎?”
小魚兒撐着他的手臂站起來,淚水滾滾而落,“為什麼?”
不知是問他為什麼隐瞞,還是問他為什麼要救他。
花無缺相信長痛不如短痛,越早說出真相,剩下的時間徒留傷心而已,正因他害怕小魚兒的悲傷和眼淚,才希望這一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你是為我、為移花宮才去的無雙城,倘若不走這一趟,你也不會受傷中毒……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救你。”
小魚兒聽了這話,臉色比那時毒發瀕死還要難看,與他對視一字一字道:“移花宮那些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我幫她們是為了你,因為你是我哥,因為我喜歡你,我心甘情願!無雙城也是我纏着你去的,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命,我認,不需要你補償我!”
那天剖白被花無缺按回去之後,他們都沒有預料到,再次說出口會是在這般情形下。
花無缺心頭一緊,握住了小魚兒的手,才察覺他的身體在顫抖,“可我救你,也是心甘情願,不是補償。”
小魚兒面無血色地說:“你是聖人嗎?生命對你而言就這麼不值得在意嗎?”
在花無缺心裡,生命固然可貴,世間仍有比生命更重的事。他抱着必死的心情去無雙城複仇,也曾決心對移花宮以命相護;關乎小魚兒的事,他更有那份來自母親的為愛而死的熱血與勇氣。
這些信念深深刻在他的靈魂和血液中,卻很難訴之于口。
他抱着小魚兒,輕輕撫摸他的脊背,試圖安撫對方起伏的心緒,“不是這樣的,小魚兒,我隻是無法接受失去你的現實,救你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易位而處,你也會做出這個決定的,對不對?”
“我不想讨論易位而處的問題,我隻需要你答應我,說你會好好活着。”感覺到花無缺動作一僵,小魚兒伸手推開他,策馬狂奔。
花無缺生怕他做出過激的事,立刻打馬追趕,小魚兒卻越騎越快,隻能望見疾馳的身影。這條官道隻通一個方向,徑直往前是一處縣城,城門口魚龍混雜,人來人往,已然不見小魚兒的影子,問遍城門裡的茶館酒攤,都說沒有見過他。這般漫無目的地找了一個多時辰,花無缺疲憊不堪,目光掃過川流的人群,卻見小魚兒牽着馬剛過城門,眼睛又紅又腫。
花無缺不顧行人打量的目光,沖上前緊緊抱住他,“小魚兒,小魚兒!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那時小魚兒發了瘋似的騎馬狂奔,并沒有直接入城,而是在城門前轉道去了附近的樹林大哭一場,發洩完才慢慢繞回城裡。
他緩緩回抱住花無缺,輕聲說:“花無缺,我們不要再鬧别扭了。”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他不想浪費在争吵上。
花無缺感覺到頸邊的濡濕,心裡一陣酸楚,點頭說:“好。”
從這天起,他們的相處和從前别無二緻,有什麼新奇好玩的,小魚兒照例會上前湊個熱鬧,看到什麼,轉頭就說與花無缺聽,隻是經過醫館總要駐足看一看,進去同大夫說幾句話,出來依舊談笑風生。
縱然千百人說過全無希望,該做的事小魚兒還是要做,正如花無缺決心所為,他攔不住,同樣花無缺也攔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