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大門派。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見過那些看似簡單的事件後的彎彎繞繞後,他那一顆古道熱腸的俠客心,終究還是淡了。
他站在人群中,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素不相識的姑娘被人抗走。
咫尺之隔,他愣愣地想起當年那個皎如明月的姑娘。
姑娘也看見了他,沒有喊叫,隻是呆呆地流淚。
這兩三點婦孺淚,終歸還是喚起了少年郎的滿腔熱血。
長劍出手,翩若驚鴻。
姑娘被他救下來了,卻不肯走,哭着喊着想要和他同行。
俠客搖搖頭,沉默離去。姑娘卻執着地跟了上來,幾番勸告無果後,俠客隻好任她跟着。
姑娘貌不驚人卻有一顆玲珑心和一雙穿針引線的妙手,她為俠客補衣,換藥,置炊。
時日久了,俠客逐漸信任她。他與姑娘交談,問她父母,問她朋友,姑娘搖搖頭道:“都已不在。”俠客想為她尋一出路,姑娘不舍,那時她們已同行許久,相伴走過嶺南冀北。
俠客看着姑娘含情的眼眸明白了什麼,他不願耽誤姑娘,于是言語決絕,逼得姑娘最終含淚點頭,俠客放心了。姑娘道:“行至家鄉,便是分别之日,欲以酒相别。”俠客答應了。
待行至初見之地那日早間,俠客猛然醒來,卻早已不見姑娘身影,同時不見的,還有那把寶劍。
他想起昨晚的酒,村舍的普通米酒卻讓他醉意盎然。
舉目四望,溪間白鹭戲泥蝦,嶺上子規悠悠啼。陽光朦胧,日影斑駁,俠客呆呆坐于松下,無處為家。
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卻無意間走到了當初行惡的門派那裡。俠客想要避開,卻被門派的弟子團團圍住。
倉皇解釋間,門派長老徐徐而出,手執三尺青鋒直指他眉間。
俠客沉默,隻靜靜看着他手中青鋒,那是他的寶劍。
長老義正言辭,細數他罪責幾何言他偷竊派中寶劍,言他強搶民女,言他上次打傷他弟子若幹等,滔滔不絕良久。
可俠客并未看他,有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長老身後。
是那名姑娘。
她衣着依舊樸素,卻比之前光鮮太多。此時正站在長老身後以衣拭淚,楚楚可憐地向衆人訴說俠客的惡行。
旁觀的百姓逐漸多了起來,紛紛向俠客投來異樣的目光,或恐懼,或厭惡,或訝異。俠客淡淡掃他們一眼,低眉看向長老身旁的姑娘。
姑娘佯裝驚恐,匆匆向後幾步以袖掩面間卻斜眼看向俠客,悠悠然挑起一抹笑來。
俠客默然。
古人曾雲:“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古訓如此,今事如此。
俠客悍然奪劍,隻身迎戰。一人一劍,潇灑自如,似飛鴻踏雪無痕,如金蛇矯風狂舞。
斬盡不平,俠客收劍,拂衣而去。
我遇見俠客之時,他已是耄耋老翁。深山之中難見生人,于是他熱情地邀我用飯。
飯後閑談,他說起往昔峥嵘事。我靜靜聽完問他,那把劍呢?
俠客笑而不語,指了指院前田地,飽食雞鴨和完好房屋。
一人迎戰百人還能功成身退的是話本子裡立于不敗之地的主角。他隻是個普通人,那一戰說是事了拂衣去,其實也是艱難逃走,乃至後來未老先衰。
而那把劍受損太多,再修繕也不能用了,被他當了銀兩,換了安身的物什。但他懷念當年的歲月,也不想忘卻師傅的恩情,于是拿木頭雕了一把相同模樣的。
我也與他訴說我的所見所聞,讓人忘卻記憶的美酒,稀奇精巧的機關術……在得知我是一名畫皮師後。
俠客疑惑地問道:“幹什麼的?”
我想了想斬釘截鐵地道:“畫畫的。”
俠客恍然大悟,央我給他畫幅畫。說着步履蹒跚地走到箱籠前拿出一把木劍送給我。
我問他:“畫什麼?”
俠客說,他闖蕩江湖這麼多年,一直想見一見真正的俠客。
我看着老态龍鐘的俠客想了想,筆染濃墨,細細勾畫。臨走時,我收了他的木劍,還贈一壺濁酒。
仙者行事拘束,我雖是半仙之身卻也逃不過這些規矩的束縛。所做之事,必是交換。
至于為什麼回贈一壺濁酒,沒辦法,餘家貧。
臨走時,我問俠客:“要是能再來一次,當年你還會幫那農夫,救那姑娘嗎?”
俠客不語,隻是笑着看向我手中的木劍。
我心下明白,将畫遞給俠客轉身走出小院,聽見俠客爽朗大笑道:“仗劍一長笑,出門遊四方。”
那笑聲漸漸微弱,直至室内靜谧無聲。
那幅畫上畫的是初入江湖的俠客。
畫皮師可預知人壽,所以我知道俠客壽數将盡,而俠客自己自然也知道。
我為他收殓立碑,持那濁酒道:“且敬桃李春風一杯酒。”
莫忘江湖夜雨十年燈。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
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真正的江湖不止是簡單的拔刀相助,也不僅有少年俠氣,那些詭谲的風波背後總是藏着險惡的用心。但我始終認為,無論江湖怎樣險惡,這一份義薄雲天的肝膽都不該被淡忘。
今宵有酒,趁一天江清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