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那小童久久打不下花來,急得原地跺腳。猶豫了半天,放下手中竹竿顫顫巍巍地要去爬樹,隻是怎麼也爬不上去,在樹下垂頭喪氣地站着。我覺着有趣,便停下來隔岸看着。
那小童多次嘗試終于放棄了,小心翼翼地從樹上下來。未曾想,就在我覺着稚子憨态可掬的時候,小童腳一滑踩到了河岸邊濕滑的泥巴,額頭磕上青石,身子一歪往河裡滾去。
初夏之時,河岸僻靜處,這小童要是滾進河水,估計就要生生被淹死。
阿泥大聲喊道:“枯惹,救人!”
我是向來比它反應快的,腳步幾下輕點水面就到了對岸,拽起那小童的衣領來。果真是昨日與我們一同看戲的小童。他無意識地劇烈咳着,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隻是人卻一直昏迷不醒。
這時阿泥從對岸遊過來,一身毛濕哒哒的緊張地問我道:“他怎麼樣了,沒事吧?”
我給小童把脈片刻,見他脈象平穩,呼吸正常,眉骨處卻有一塊血淋淋的傷口思索片刻道:“從落水到被我救上來不過片刻,應該是落水前磕着岸邊的石頭,暈了過去。”
“他家人在哪兒啊?”阿泥問道。
“誰知道呢。”我抱起小童道:“能一個人跑出來看戲,應該家就住這附近,四處問問吧。”
阿泥點頭,就這樣我們一下午挨家挨戶地問了十幾戶人家,終于找到那孩子的家。家中隻有他母親,是個溫婉的女子,應該是近日操勞過度的緣故,顯得面色憔悴。
她看見我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童很是慌張,連忙去查看他的情況,聽到我說大體上無恙才放下心來。我和阿泥本來是打算将小童送到就離開了,可他母親執意要我們坐下喝一杯茶。
婦人盛情,我不好拒絕,隻好坐下喝了杯茶。
聽我說完了如何碰見小童将他救下來的經過後,婦人連連道謝,隻是目光中還帶着點悲傷。她垂眸看向小童眉骨處的傷後,皺眉歎息道:“多謝姑娘救下這孩子一條命來,隻是這偌大的一片傷可怎麼辦啊。少不得要留下疤痕,破相了。”
這時我便想起來我的身份來,于是輕咳一聲道:“娘子不必悲傷,在下是畫皮師,可以幫令郎畫皮,保證和從前一般無二,隻是……”
“隻是什麼?”婦人居然毫不猶豫地信了,急切地問道。
“要用他五年壽命來交換。”我如實回道。
婦人問道:“用妾身的可以嗎?”
“不行。”我搖搖頭道。
婦人沉默半響,看着懷中稚子又回頭看了一眼内室,開口道:“……本該讓這孩子自己選的,可他如今還未醒,外子也病重,隻好妾身來替他決定了。這麼大的一塊疤痕,不說以後議親會被人嫌棄,怕是走在路上都會被行人指指點點。我也知道他以後怕是不容易,但他父親實在是病重,我隻有這一個孩子,實在、實在是……”
這屋中濃重的藥味我一進來就聞到了,丈夫不知何時病愈,若是孩子失了這五年壽命,萬一早早離世,這女子怕是也活不成了。
于是我起身道:“無妨娘子,畫皮的買賣一向講究你情我願。”
婦人歎息着送我出去,深深拜謝。
這是我漫長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不過是遇見了個稚童,同他簡短地看過一場戲,再順手救他一命。是看起來就會湮滅在記憶長河裡的一段過往,事實上也确實如此。
幾十年後,我與阿泥無意途徑過這座小城時,聽見旁人叙說多年前有戲班在這義演的事後還很無動于衷。
直到說這話的人叫住我,道:“姑娘看過那場戲嗎?”
我有些疑惑,扭頭看過去,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皺了皺眉道:“老先生,怎麼會問這話呢?”
老人笑着看着我,偏了偏頭,露出眉骨處一塊可怖的疤痕。
我詢問的話到了嘴邊忽然消散了,那塊疤痕的位置有些眼熟,讓我想起多年前的眸子清澈的藍衫小童。試探地問道:“望穿秋水……”
“想斷柔腸。”老人笑着接道。
“我還記得你。”我抱着阿泥與他寒暄道:“多年前是不是和你一起看過一出戲,那時你多大來着?”
老人道:“總角小兒而已。如今已年逾古稀了。”
阿泥小聲地道:“一甲子了。”
我有些恍惚,問道:“你居然還記得我。”
“母親在世時,時常說起姑娘的恩情。”老人道:“沒想到今日還能見到姑娘,姑娘風采一如往昔。”
那位婦人怕是早已去世,這以前的小童也華發遍生了,唯有我與阿泥面容絲毫未變。年歲竟流轉的如此之快。
小童還想邀我去用飯,可惜我還要趕路,隻好婉拒,臨别前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相見了。匆忙忙讓兒孫上街買了什麼東西回來,一整包遞進我懷中。我打開看來,是一整包的果脯。
“再謝姑娘深恩了。”小童對我行禮道。
出城的路上,我仍想着這件事悠悠地低聲唱道:“一夢間人老矣凋了豆蔻,這世間并無有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