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片刻,發現此地離我那位客人所在的地方還算近,便道:“還好,快馬加鞭還是能趕到的,既然如此就走吧。”我向來是個果斷的人,至于阿泥,阿泥聽聞能早點吃上大餐,比我還積極。
趕往他家鄉的路途并不平坦,甚至能稱得上一句艱辛。
那地方位于西南,多深林,多險峰,還雨水豐沛。
山間時常有碎石滾落,或是某個地方岩石松了,表面看着沒事,人或獸隻要踩上去就會跌入腳下的深淵裡。
将士是魂體,自認幫不上什麼忙,隻能在行進途中尋找有用的草藥,或者幫着判斷前方路段有無塌陷。
其實這還不算最困苦的時候。
最難熬的時候是晚間的驟雨。我們暫住的石洞或帳篷總是經不住暴雨。南方炎熱,阿泥和我在林中行進少不得會被蚊蟲叮咬。每回被雨聲驚醒後,發現一身被蟲子咬出來的包,痛癢難耐,總會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覺。
将士暫居于蒼山玉中,也不用休息,倒也不受旅途困苦。看我們睡不着,總會和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閑話。
語氣輕松,聊的都是他家鄉的事,看着很開心的樣子。我和阿泥卻都能聽出他逐漸虛弱的語氣。
蒼山玉撐不多久了。
就這樣,我們風餐露宿了大半月,累死累活地終于在蒼山玉破碎前,趕到了将士的家鄉。
“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母親。”入城的時候,将士道。
我道:“不好說,先放寬心吧。”
将士便道:“這輩子未能盡孝,能回來看一眼母親我也就知足了。”
将士的家在城中北方,我們從南門進,要走上許久的路,途經不少人家。家家戶戶都挂着艾草,路邊玩耍的孩子脖頸間還戴着五彩絲繩編的絡子。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問道。
阿泥看見街邊賣的角粽,答道:“這我記得,端陽節吃粽子嗎!”
“端陽節了!”将士歎道,“我在那地方待了許久,都記不得這日子了。”
“好兆頭。”我道。
将士的家在偏僻處,我不識路,按照他的話在小巷中穿梭,七拐八拐地終于到了地方。那屋前門上插着艾草,門前種着一株楊柳,垂柳依依向晚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将士沉吟道。
我看他一眼,準備上前叩門。将士似乎是想攔我,一個“别”字剛剛脫口。
門開了。
一個鬓發蒼蒼的婆婆端着一盆箬竹葉出來,蹲在門前溪邊清洗。
将士伸在半空中的手臂頓住了。
他看了那個婆婆的身影許久,聲音有些哽咽,低聲對我道:“多謝姑娘了。”
我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謝。
“可否求姑娘再幫我一個忙?”将士面色悲戚問道。
我遲疑片刻,問道:“壯士還有什麼心願嗎?在下不敢保證,隻有盡力。”
“不是什麼難事。”将士道:“今日是端陽節,我戰死邊關又是個無名小卒,怕是母親到現在也未收到我的死訊。求姑娘,紮個紙人也好,易容也罷。能不能化成我的模樣,陪我母親過一回端陽節。”
我有些為難,一來我不會紮紙人。再者,就算我用符紙變成他的樣子,他的親生母親怎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很容易就會被人識破。
思索片刻,我道:“在下不會紮紙人,卻粗通變化之術。變成你的樣子不難,但隻有這半日,你有什麼話想說的,都告訴我吧。”
鬼魂不會流淚,将士點點頭道:“深謝姑娘了。”
“應該的,壯士救我一名,當盡綿薄之力。”我說着,抽出一張符紙,變成将士的模樣。阿泥嫌棄院子裡的雄黃味,不肯跟我一起去。
我對岸邊的婆婆喊道:
“母親!”
婆婆猛然回頭,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我。我被盯得有些心虛,婆婆卻毫無征兆地紅了眼眶,丢下箬竹葉,朝我踉踉跄跄地奔來。
我慌忙攙扶住她。
“家國未複,亂賊不平,你怎麼回來了?!”婆婆擡頭看我第一句話就是斥責。
我按着想好的說辭回道:“行軍路過咱家,部隊要休整幾日,我求了許久才能回來陪母親過個端陽節的。”
“原來如此。”婆婆雙腳幾乎站不穩,抓着我的胳膊道:“回來就好,母親時常擔心你。一别十七年,原以為等不到你了。不想,蒼天憐我。既然是回來過端陽節的,快回家。母親這就包粽子。”
那婆婆歡喜地帶着我回屋,拉扯間我側頭向一旁的虛空中看去,将士對我點點頭。
“你最喜歡赤豆的。”婆婆用箬竹葉包着角粽對我道。
“是,多謝母親還記着。”我道。
婆婆道:“一家人,謝什麼謝。”
插完艾葉,看龍舟,等到角粽熟時,月已上柳梢頭。
我和婆婆坐在窗前,等着角棕變涼,窗外明月高懸。将士就坐在母親身旁,可惜他隻是遊魂,肉眼看不見。燈光毫無阻礙地穿透他的身體,照亮這一方小小天地。
“當日我送别你之時,你回頭看我那一眼,可有埋怨母親臨走都不關心你一二、眼中隻見家國。”婆婆突然道。
我有些驚訝,聽見将士的話後,回道:“怎麼會呢?孩兒怎麼會埋怨母親呢。”
“那一日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我清楚你的性子。總是擔心你在戰場上牽挂我,也怕你心思不定,這才表現的那麼鐵石心腸。”婆婆說着,落下淚來。
“母親不必悲傷,孩兒如今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拿起她的手帕遞給她安慰道。
“也對也對。”婆婆哽咽地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将士也默默垂眸。
為了轉移注意她們的目光,我慌忙道:“粽子熟了,咱們吃粽子吧。”
婆婆拭盡臉上淚水,手裡被我塞了個熱乎乎的粽子,擡頭看向窗外明月,垂眸輕聲道:“願得年年,長共我兒解粽。”
正是夜間,阿泥在離開将士故鄉路上扒着個粽子吃的狼吞虎咽。
“你說,嗯。”阿泥道,“那婆婆看出來了嗎?”
“人家也不是瞎,早就看出來了,隻是不說罷了。”我道。
“哎,這粽子真好吃。”阿泥滿足地道。
我摸摸它的頭,加快了步伐。
将士在入夜時便随着蒼山玉的破碎而消散,他走時極其虛弱,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話。我和阿泥靜靜聽着,問他用不用我代筆給他母親寫一封信。
他搖搖頭,隻讓我在紙箋上留下寥寥幾字。
“兒已離去,願母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