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禦花園湖面涼亭。
菅貴妃年過四十卻保養極佳,容貌依舊豔麗逼人。此時她滿頭珠翠,一身華服,倚坐在欄邊喂魚,看着池中錦鯉争相跳躍争奪。
權宦司馬忠良與她年齡相仿,面白無須,此刻站在一旁,眼睛也望着那池子魚。
宮娥侍衛遠遠站在岸上。
“南方那夥匪亂遲遲未能鎮壓,皇上這幾日連番動怒。”菅貴妃懶懶道,“你就不能引薦些靠得住的人麼?”
司馬忠良道:“孫瑛已經盡力。當下匪亂四起,其他的倒都好說,唯獨孫瑛對付的那支白龍匪軍本就起勢最快、實力最強。如今他們未能繼續北上,已是孫瑛的本事。”
“說這些有什麼用?皇上隻想看到他們盡殲的好消息。”菅貴妃道。
司馬忠良微微皺眉,對皇帝的站着說話不腰疼不滿,卻沒說出來,轉而道:“去年冬天沒雪,今年夏天大澇,秋季蝗災,天下大荒,别說南方,東邊和西邊也都民怨沸騰起來。”
菅貴妃也很煩:“這不還是怪那支所謂的白龍義軍嗎?别的匪徒作亂也就在一畝三分地上亂,他們倒好,四處串通到處拱火!”
兩人正說着,忽然岸上跑來一個小太監,伸長脖子朝這張望。
司馬忠良朝他招招手,小太監急忙跑過來,匆匆行了禮,道:“娘娘,幹爹,太子……廢太子回來了!此刻正在中和殿與陛下相見!”
聞言,菅貴妃與司馬忠良臉色皆是一變,對視一眼,菅貴妃将手中剩餘的魚糧随手抛入水中,司馬忠良揮手讓小太監退下,服侍她起身整理衣裳。
菅貴妃冷聲道:“他怎麼還活着?還回來了?”
司馬忠良很快鎮定下來,道:“原本當年他被殺手逼至跳崖便隻是下落不明,并未找到屍身。如今說那些無用,不妨娘娘起駕去中和殿一探究竟。
中和殿中,顧望笙正向皇帝講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曆。
“那時兒臣貪玩,夜裡偷溜去禅寺後山,卻遭受不明身份之人追殺,倉促間逃到崖邊,不慎腳滑落下去,掉到湍急的水中被沖走,所幸沖到下遊被一個善心的獵戶所救,可惜因此失憶,一直跟着他在山間打獵。他死後兒臣獨自生活,直到去年才恢複記憶。”
皇帝一直默默打量着他。
十數年過去,顧望笙已有二十五歲,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眉目間有當年皇後的容姿,輪廓卻又似皇帝年輕時模樣。這令皇帝多少生出些親情來,但不多。
聽到此處,皇帝問道:“去年恢複記憶,為何今年才回來?”
顧望笙面露讪讪,不敢直視皇帝,低聲道:“兒臣有罪……當日是兒臣頑皮方才落難,又這麼多年才想起來,竟不敢回京。聽聞父皇廢了兒臣之位,唯恐父皇是不認兒臣了……”
說到這,顧望笙哽咽起來,扯起衣袖擦眼淚,動作很是粗俗。
皇帝歎了聲氣:“你這說的什麼話?回來就好。隻不過是你這些年失蹤,找也找不到,還以為不在了。你母後與你狠心,接連離朕而去,朕因而深受打擊,身子不好,大臣們怕國本動搖,再三進谏,逼着朕廢了你的位,從你的兄弟間擇選新的太子。”
說着,他充滿探究地看着顧望笙,不錯過他的任何神色變化:“如今你既然已經回來,朕明日便将此事公告天下,複你的太子之位,如何?”
顧望笙又抹了抹眼淚,卻是搖了搖頭,拒絕道:“兒臣恐怕已難當大任。”
皇帝輕輕地“哦?”了一聲。
顧望笙一副老實本分的模樣呐呐道:“這些年兒臣随獵戶生活在鄉野間,隻知如何狩獵糊口,書都沒讀,如今隻依稀記得小時候的事,一點德行都沒有,如何服衆?即便父皇厚愛複兒臣太子之位,兒臣也當不來……簡直是愧不敢當!還望父皇恕罪!”
說着便惶恐地跪趴到了地上,像個沒見識的小民一樣磕起頭來。
皇帝不料他竟這麼有自知之明,倒省了自己的事兒,心中十分高興,連帶着父子親情都又多了幾分。
畢竟皇帝确實不想複他位。
這些年皇帝寵幸菅貴妃,子憑母貴,連帶着也寵愛菅貴妃生的三皇子,屬意此子繼承寶座。
隻不過朝中總有些不平之聲。
其餘皇子也就罷了,年紀尚小,不成氣候,唯獨四皇子過了弱冠之年,他乃賢妃所出,親舅舅是大将軍,自己亦有本事,偏偏老三還不成器,因而皇帝遲遲未能定下。
皇帝為第三子謀深遠,一直攢着好差事給他鍍金,屆時立他便自有說法,誰料八字剛一撇出去,失蹤多年的顧望笙這時候回來了。
顧望笙拿着先皇後的玉佩,更是長得活脫脫先皇後與皇帝結合的模樣,現身前先去了蔺将軍府與德高望重的宗親壽王府,事到如今,皇帝想不認都不行。
三、四皇子奪儲一事原本激烈,可既嫡又長的顧望笙這一回來,那二人便争無可争。皇帝不得不因此動了些許殺意。
卻不料,顧望笙竟沒有不自量力。既然如此,也許能留他一命,畢竟也是自己的血脈,如國師所說,于後世名聲、福緣陰德總是不好的。
顧望笙好似擔憂地小心翼翼擡頭看一眼皇帝,立刻又不勝惶恐似的趴回去,垂眸掩去晦暗殺意,顫聲道:“唯有一事兒臣想請父皇應允。”
皇帝原本正在高興,聞言警覺,笑意淡了幾分:“哦?你先說來聽聽。”
顧望笙仰頭看他,有些羞澀局促道:“兒臣已經二十五歲,這些年貧苦,還未娶親……”
皇帝還以為什麼事兒呢,以為他要當王爺要封地或是要官職權力,不料是這麼個事兒,一時怔了怔,随即有些無語,又有些好氣好笑,隻道這人當了十幾年的獵戶,真成了個胸無大志的鄉野粗漢!真是枉費自己的血脈。
不過如此最好不過。
皇帝露出慈愛的模樣:“這事急不得,你雖不是太子,卻也是朕的大皇子,朕定要為你好好兒擇選名門貴女。你若……朕先賜你十個貌美女婢用着!”
顧望笙卻搖了搖頭,反問:“父皇難道忘了兒臣當年已有婚約?”
皇帝還真忘了,但轉瞬就想起來,嘴角不由微微一抽。
他斟酌着慢慢道:“關于此事,朕須得和你說……與你定親那謝家的孩子,他……其實是男兒身。當年他生而魂輕,須與你定親才行。他祖父是朕的太師,與朕師徒情深,他爹又是為國捐軀,朕不忍心便答應了。待他前些年十八,朕已做主解了這樁婚事。”
顧望笙頓時露出驚訝且大受打擊的神色,一把捂住胸膛,傷心難過地瞪着皇帝。